【失语之城.四】

　　1

　　白轻茉与雪桃在失语城，已经呆了足足三日之久。

　　被白鬼打晕之后，没过多久白轻茉就已醒来。她没有哭闹，也没有生事，只是吩咐下来，不许任何人打扰她，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陌花谷覆灭，幸存下来的只有她和雪桃两个人，这几日，连雪桃也不敢踏进房间半步，她不知如何面对白轻茉，更不知如何安慰她。

　　毕竟她切身体会，知道什么样的安慰都无济于事。

　　她答应过姥姥，无论如何都会保护白轻茉，万死不辞，如今青藤下落不明，估计凶多吉少，她必须尽快独自承担起一切。

　　只是日后的日子究竟该如何，她心里也是一片茫然。

　　三日后的夜里，雪桃终于咬紧牙，决定见白轻茉一面。

　　她再次来到流霞阁门前，却见门前突然多了两名侍女，二人穿着打扮几乎一致，不过一黑一白之分，模样上也几乎无所不同，只不过一个看起来有几分乖巧，另一个则带些精明。

　　“你们是……？”

　　两名侍女依次上前行礼，左边乖巧些的盈盈道:“奴婢安儿。”

　　右边精明些的利落道:“奴婢静儿。”

　　又齐声道:“我们是白城主吩咐来贴身照顾轻茉姑娘的。”

　　雪桃似也地点点头，又担忧问道:“今日她有同你们说话吗？”

　　安儿静儿同时摇了摇头，静儿蹙眉道:

　　“我们虽进去过，想替白姑娘梳洗，但被她遣出来了。”

　　雪桃又追问:“她有什么异样吗？”

　　安儿道:“昨天夜里……我好像听到有些微弱的哭声。”

　　雪桃眉头一拧，“你们继续守着罢，我进去看看。”

　　听着雪桃说完，安儿静儿替她推开了流霞阁的大门，见着她进去，又将大门关上。

　　流霞阁内昏暗一片，与灯火通明的外头相比截然不同，仿佛隔了一个天地。

　　雪桃心知肚明自己未曾遗忘陌花谷覆灭之痛，只是未曾想到痛竟至此，她方才踏进流霞阁，这悲痛便如惊潮般狠狠袭来，她鼻头一酸，眼泪已不由衷地落下。

　　她抬袖拂去眼泪，尽量平复心情，使自己看上去镇定一些。

　　因阁门关得久了，阁内有些燥热，虽是夜里，却没点灯，昏黑一片。

　　凭着初次来流霞阁的记忆，雪桃慢慢摸索着，终于走到了白轻茉的床前。

　　白轻茉整个人蜷缩在床中央，显得十分瘦小，因几日未梳洗，衣衫都乱了，头发也只披散着。雪桃进阁的声响有些大，但她却浑然不听，幸而她这几日一直怔怔地抬头对着面前放空，这才看到从黑暗中雪桃出现的身影。

　　待在阁内久了，适应了黑暗之后，眼前才有些亮堂起来，借着屋内微弱的亮，雪桃这才看清白轻茉的模样，看到她这幅失了魂的样子，雪桃直觉心疼得要命。

　　她已忍不住要掉泪，却依旧极力克制着，声音便变得沙哑低沉，她带着这沙哑的嗓子对着白轻茉轻唤道:

　　“小茉……”

　　白轻茉面色冰凉，只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是不成样的笑容，她看着雪桃的方向，眼神却是一片涣散，只听得开口缓缓道:

　　“你来啦。”

　　便是在此时，雪桃看见白轻茉的眼中，闪过几丝泪光，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她在隐忍，她又何尝不是呢？

　　灭谷之痛，对她们来说，与剖心无异。

　　雪桃本只敢站得远远的，看到白轻茉这幅样子，便立刻坐到了床边，握住白轻茉的双肩有些无措道:

　　“你饿不饿？”

　　白轻茉摇头的动作轻微得不可捕捉，“不饿。”

　　两人一阵沉默，雪桃的手只慢慢从白轻茉肩上撤下，而后不知所措的垂在两边。

　　须臾，白轻茉突然开口道:

　　“雪桃，带我去陌花谷看看吧……我想，再见它最后一面。”

　　听到陌花谷三个字，雪桃清晰地感觉到心中一阵抽痛，“小茉……等过几日，我们再……”

　　她实在没有把握，可以强装镇定到如此地步，再去看陌花谷一眼，再去踏足那片土地。

　　可白轻茉只是用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只剩了气声的声音道:

　　“求你了。”

　　雪桃抬眸，看着白轻茉晦暗的眼睛，终究还是妥协下来。

　　“好。”

　　城门口，白鬼与鸿上并立站在城头之上，白鬼依旧只逗弄着手中的青鸟，而鸿上则是看着雪桃带着白轻茉离开失语城，往陌花谷的方向走去。

　　白鬼对着离去的白轻茉深深叹了口气，“看她这幅样子，我都心疼了。”

　　鸿上没回应他，眉却越蹙越深，良久，才将手负到身后，“我应该早些醒来，保下海牙和卜时，她就不会痛苦至此。”

　　白鬼只摇头，“你要是早些醒来，召回了内丹，恐怕白轻茉根本撑不到我为她施针，天道城的破法印早就让她灰飞烟灭了。这种两难全之事，你就不要归咎到自己身上了，要怪，就怪到天界这群疯狗身上。”

　　提起天界，鸿上眼中的怜色便化为了凶厉，他的声音骤然冰冷起来，“陌花谷一战，死的那一万天兵只不过是我为天界提的醒，伤了我的人，自然要做好受死的准备。”

　　白鬼见鸿上如此模样，嘴角咧开打趣道:

　　“这才像你嘛，狐狸发怒的时候才是最他赏心悦目的时候。”

　　说完，又凑近鸿上问:

　　“你可想好了……什么时候再去好好教训天界那帮人？”

　　“不急，再让他们安稳一段日子，以前是我过于急进，才让天界钻了空子。等我安排好一切之日，便是我血洗天界之时。”

　　白鬼听完，指着远处白轻茉的身影道:

　　“这‘一切’之中，想必也包括她吧？”

　　鸿上不作答，眼神却已说明了一切。

　　白鬼抚了抚青鸟，又对着鸿上挑眉道:

　　“你就这样放任她去陌花谷？”

　　鸿上的目光一直钉在白轻茉的身上，他眼帘微合，只淡淡道:

　　“让她再看一眼，就算作最后的割舍。”

　　白鬼又急不可耐地问:“都三日了，你为何还不见她？我都替你着急了，我就不信你真能忍住。”

　　鸿上这才别过身，眼神颇为深沉:

　　“现在，还不是最合适的时候。”

　　陌花谷覆灭，鸿上知道白轻茉心中有多痛，自然也不愿往她身上再加一道痛楚，不愿告诉她，你这千年来爱错了人。再者如今她的记忆没有恢复，他平地出现，将一切都告诉她，也不过是如同讲别人的故事，白轻茉根本无法切身体会。

　　唐祈安的存在终究是一根尖刺，这个混搅进来的凡人，打乱了他本来所有的计划。鸿上所想，乃是希望白轻茉能自己认识到，人妖殊途，就算撇开这一层，唐祈安也与她绝对不相配。

　　更何况，他有些期待。

　　他想要知道，若真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再次进入她的生活，她会不会如同从前一般，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地爱上她，与他日暮天涯，生死相依。

　　白鬼当然猜不透他心中所有的思量，只有些嘲意道:

　　“别等到时机合适时，她已经和那个凡人双宿双栖了。”

　　鸿上脸色有些难看，虽神情没有大变动，嘴角却勾出一丝冷笑。

　　“你这几日才有些从前的模样，嘴巴还是如此不饶人。”

　　白鬼只将鸿上所言当做夸奖，道了句“谬赞了。”

　　二人对视一笑，白鬼化作青烟率先消失在了城头，单只鸿上一人还在那处，盯着白轻茉离开的方向，白衣随风而动，眼眸晦朔如夜色。

　　  2

　　白轻茉身子僵直，她看着面前散着灰烟的一片焦土，不敢相信那是她呆了一千年的陌花谷。

　　往日繁花一片堪与天宫之景媲美的陌花谷，如今已是一片废墟，除了死一般的沉静之外，再没有其他。

　　她想从眼前之景寻求一丝往日陌花谷的记忆，却始终无法将现实与记忆相合。

　　四周呼啸而来的风将夹着灰的焦味送入她的鼻中，白轻茉剧烈地咳嗽几声，捂着鼻子的手有些发颤。她一步一步往前迈进，步步沉重，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景象，身子止不住地抖了起来，眼眶更是红得吓人。

　　几次泪水都要涌出，却硬生生被她忍了回去，只化作软绵无力的语气:“没了……什么都没了……”

　　看到陌花谷的那一刻，雪桃的脑子立时一片空白，她浑身发冷，脚仿佛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无力。

　　白轻茉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她悲拗欲绝，已无法按捺。

　　她冲上前紧紧从背后抱住白轻茉，眼泪如洪水决堤。

　　“小茉，别看了！我们回去吧，别看了……不要再看了……”

　　白轻茉只转过身，用她那双疲惫的双眼看着雪桃，抬手慢慢拂去雪桃脸上的泪，然后紧紧反抱住了她。

　　雪桃听见她耳边传来白轻茉浑浊的呼吸声，知道她在强忍，心中悲痛更甚，她开口时，声音已颤得不像话:

　　“小茉……我求你了，你哭出来吧，我知道你很难过，我都知道。”

　　白轻茉的语气却异常的平静，她说：“雪桃，你放心，我没事。”

　　白轻茉胸前呼吸的起伏传来，雪桃又悲又有些自责:

　　“我不该带你来的，我不该带你来的，我错了……对不起小茉，我对不起你……”

　　白轻茉摇摇头，否认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己要来的，怎么能怪在你身上……”

　　——应该怪我，怪我太软弱无能，怪我阻止不了这一切，怪我连累了你们，怪我要你们替我担心。

　　说完，她又推开雪桃，眉眼嘴角都带着半分笑意道:

　　“你放心，我真的没事。”

　　她将嘴角又向上扬了半分，好让这笑容看起来真实些。

　　雪桃了解白轻茉的性子，知道她的平静只是故作坚强的假象，知道她如今只剩下一丝残存的冷静。

　　她抬头看着白轻茉，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和因强忍着泪意而突起的青筋，眼泪又不自觉流了下来。

　　而白轻茉只是一遍又一遍拂去她的眼泪，任由着泪水流过自己的指节，一遍又一遍地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对着雪桃说:

　　“雪桃，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直以来，她眼中的白轻茉都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所以她更多的时候是充当姐姐的角色，将白轻茉笼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保护着她，生怕她出些什么事。

　　虽不能感同身受，但白轻茉之乐便是她之乐，白轻茉之痛她也会承受几分，与她同悲。

　　她最喜欢看到的，就是白轻茉那双明媚的双眸，那双眸子在她看来是会说话的。

　　如今，白轻茉妖的身份暴露，几乎等于失去了唐祈安，雪桃知道她心中有多痛，恨不得替她去承受，可上天极其残忍，几乎没有留给白轻茉喘息的机会，便立刻再夺走了整个陌花谷。

　　瞬息之间，白轻茉失去了一切，她身边只剩下了自己。

　　这几日，雪桃很怕入夜，一闭眼便会梦到陌花谷，梦中满是欢笑嬉闹，梦醒时却已泪落满枕，那种被现实逼得痛苦喘气的感觉，她记得清清楚楚。

　　可她更怕的，是她要面对白轻茉，要看到她和自己一样痛苦。

　　可是白轻茉没有，她将一切都掩在她那丝可怜的笑之下，将一切都掩在她那双通红的眼里。

　　那个昔日被保护着的白轻茉，遭遇了如此的变故，看似最脆弱的人却最快地坚强了起来，安抚她告诉她:

　　没事，一切都会过去的。

　　雪桃心知，这一切永远过不去，永远都将是她们心中无法触及的痛。

　　安儿说，她曾在夜里，听到了白轻茉微弱的哭声。

　　雪桃几乎能想象到在被痛苦绝望逼得想要大哭一场的时候，白轻茉究竟是怎样的隐忍，最后才化为微弱的哭泣。

　　这三日，白轻茉一直都是清醒着的，她究竟在这三日里经过了怎样的挣扎，才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雪桃不敢再往下想，她再次紧紧抱住白轻茉，强忍住了眼中的泪，开口道:

　　“我没事，小茉，我们回去吧。”

　　白轻茉将头倚在她肩上道:

　　“好，我们回……”

　　半刻停滞，白轻茉嘴角渗出一丝凄凉的笑。

　　“我们回失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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