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之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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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日，唐祈安算是受尽了白石瞳的百般折磨。
第一日来白石瞳这拜访的人，还未下船便能听见老远传来的高声苛责，例如:
“这是盐啊！盐！唐兄，你往八瓣莲花糕里放盐，你和这道菜有仇吗？”
“唐兄啊，你可仔细看看，这上面还有鱼鳞呢！哎呦我的祖宗！”
“我的牙我的牙……我珍爱多年的一口大白牙啊！这菜怎么还有泥在里面？？”
“喝完这碗莲子羹，我觉得我可能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您能做个人吗？”
“唐兄，这是做菜，不是杀人，你动作清雅点，菜都被你吓出锅了。”
来拜访的人听到这些话，吓得纷纷折回，以为白石瞳今日心中不爽，不敢再打扰。
这一日下来，白石瞳觉得心力交瘁，如今他虽教唐祈安的只是做菜，到底也勉强算得他半个师父，外人都道上辈子杀孽太重的人才会在这辈子当人师父最后落得活活气死的下场。
白石瞳有时会看着唐祈安端上来的不明物体陷入沉思，他上辈子到底犯了是多深的杀孽今世才会逮到唐祈安这只猪做徒弟。
入了夜，整个何夕洲便开始下雨，一直到第二日也未停，清晨时白石瞳便被外头的雨声吵醒，他昨日睡得太晚，又被唐祈安气得噩梦连连，便也不贪回笼觉了，随便收拾一番便顶着黑黑的眼圈走向了外头露天的厨灶。
看着唐祈安一大清早便埋头勤恳做菜的样子，他居然深感从内心生出几分欣慰来。
他凑近一看，锅里的红烧鳜鱼比起昨日来已经有些像模像样了，至少看得出那是鳜鱼。
他又伸出手扇了扇，一股十分挠人的香气窜进他的鼻子，甚至还有些熟悉。
白石瞳歪头疑惑看向唐祈安，“你放了什么东西这么香？”
唐祈安抚了抚额间的细汗，道:“从库房取的酒，你不是说适当添些酒在菜里，菜会更香吗？”
白石瞳听完，竟然有些要落下泪来。
昨日蠢笨了整整一日，唐祈安今日终于开窍了。
只是当那香味再一次传来时，白石瞳突然僵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地对着锅再闻了闻，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过头对着唐祈安握紧了拳头道:
“你取的，是不是库房进门那个木架上，翡翠玉瓶里装着的酒？”
唐祈安看他这幅样子，有些不解道:“是啊，白兄不是说库房里的东西我随意取用吗，我闻着这酒着实香，就拿来配这鳜鱼了。”
白石瞳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深吸了口气平复再三，才能开口道:
“那是我在窖里藏了整整三年，取几朵刚开的新莲莲瓣中最嫩几片才酿成，昨日方才取出的，唐兄这鼻子委实是灵啊，这么好的酒居然……居然被你一挑便挑中了。”
看着白石瞳气急败坏的模样，唐祈安不免发笑，故意道了句:“过奖了。”
白石瞳僵着脸惨笑着摆摆手，“不过奖不过奖，我真是后悔放话让你随意进出库房，唐兄啊唐兄，有时候我真的想把你拎起来扔进一旁的莲湖之中，不然我的库房迟早要毁在你手里。”
说完，便负手怒气冲冲的走到了听雨亭坐下，准备接见这日来拜访的人。
他与拜访之人方才开始交谈，唐祈安便端着他那道红烧鳜鱼走了过来。
大老远的，白石瞳对面的客人便被一股酸味冲得用衣袖捂住了鼻子。
白石瞳更是紧紧捏着鼻子，用奇怪的声音质问唐祈安道:
“你把整碗醋都倒进去了吗？”
唐祈安苦笑，只将筷子递给白石瞳，催促他尝尝。
苍天可鉴，他白石瞳绝对是第一次将鱼肉喷在别人的脸上。
看着对面来客一脸泛青，用手抹去脸上沾着的鱼肉，白石瞳不得已有些低声下气道:
“这钱你拿回去吧，今日就为你免费测姻缘算作赔罪你看如何？”
来客很客气的一笑，收回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旁的唐祈安叹了叹气，“看来还是得倒掉。”
白石瞳欲哭无泪道:“这可是配了我佳酿的鱼，好歹为它取个名，再送它上路吧。”
唐祈安作思考状，又伸出食指一本正经道:
“鳜鱼戏莲？”
白石瞳一脸黑线的看着他，“俗，俗到不能再俗！你这不是戏莲，你这是戏我。唐兄，你这个取菜名的功夫，实在是对不起你这一张英俊潇洒的脸。”
说完，他垂头丧气地挥袖离开，一路上还嘟嘟囔囔:
“要是取这个名字，这条鱼估计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经过多次的沉重打击，白石瞳放弃了苛责的念头，只在唐祈安将他学做的菜端来时阴气沉沉的问一句:
“这菜，你自己尝过吗？”
唐祈安摇摇头。
白石瞳便沉着脸色嘱咐他今日菜做成了自己先尝一口，觉得可以之后再端来给他尝。
这句话放出口后，唐祈安当日再没端新的菜来。
这日夜里，白石瞳连夜为自己想了对策，以免他死在唐祈安“惊人”的厨艺之下。
到了第三日，唐祈安再将菜端来时，白石瞳对着对面坐着的妇人露出十分瘆人的坏笑。
“这位姐姐，今日我也不收你的钱了，你替我尝尝这菜，我便替你看看你儿子未来的命途。”
那妇人听得有这般天上掉馅饼的事，想也没想，提起筷子便将面前的藕片往嘴里送。
白石瞳盯着她的脸问:“怎么样？”
那妇人嚼着嚼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更是越来越红，良久才强撑着开口道:
“还……还行……”
一旁她的孩子天真道:“娘，你的脸好红啊，和果子一样。”
白石瞳忍着笑道:“你说实话便可，无需顾虑。”
那妇人这才道:“有些辣……有些生……”
白石瞳松了口气拍拍胸脯，庆幸自己想得妙计，躲过了这盘凉拌藕片。
整个上午，唐祈安做的菜都送进了来拜访白石瞳之人的嘴里，这些人都是带着笑来的，尝了唐祈安的菜之后，尽数青着脸色捂着腹部谢别了白石瞳。
以致于今日，再无敢来莲榭拜访之人。
唐祈安倚在一边的木栏上，对着莲湖叹气道:
“我已数不清，这几日究竟倒了多少菜了。”
白石瞳坐在听雨亭中，抬手喝了一杯茶压了压方才那道莲子羹的后劲，开口安慰他:
“我们男儿的用武之地本就不在厨房，唐兄无需如此气馁，依我看，这道莲子羹已经做的像模像样了。”
唐祈安回头，将信将疑道：“真的？”
白石瞳苦笑，“就是甜得发腻，下次还是少放些糖才是。”
谈话间，终于又有一位拜访之人来到莲榭。
白石瞳接见过不计其数的来客，却第一次见到这么年纪轻轻的姑娘，看着只有十二三岁，一身水青衣裙，模样很水灵，向听雨亭走来的样子还十分拘谨。
她先对着白石瞳作了揖，才坐在了他的对面，唐祈安从侧面，能看到这小姑娘在拨弄自己的手指。
白石瞳见来者年纪尚小，便用带着几分温柔的语气道:“小姑娘，你一人来的？”
那小姑娘怯生生道:“是……”
“那你来问些什么？”
小姑娘本将头低着，听白石瞳问目的，才将头慢慢抬了起来，“我……我想问问我娘的病，以后能不能好……她病了很久了，我爹也很着急，弟弟也很着急……有时候，我会看到他们在哭……我好怕我娘离开我们……”
白石瞳拧拧额角，“你若是没把你娘带来，我是没法知道她日后如何的。”
小姑娘的脸色分明难看了些，她眼眶发红，哽咽道:
“可是我娘来不了……大夫说她不能受凉……”
白石瞳有些慌了，便忙着劝她道:
“你先别哭，让我且看看你日后如何，便能明白你娘日后如何了。”
伴着小姑娘笑着抹去眼泪，白石瞳左眼金光流淌，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之人，片刻过后，光渐渐熄去了。
白石瞳笑着开口道:“放心吧，你这一世，你娘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小姑娘灿然笑开，激动道:
“真的吗！我娘真的不会离开我们吗？”
白石瞳点点头。
小姑娘雀跃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极其可爱的布偶递到白石瞳面前，又变得有些吞吐道:
“哥哥……我的钱要拿去付给船家，这是我娘给我绣的布偶，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你看这个能当作钱吗……”
见她声音越说越低，手又很是不舍地揪着布偶，白石瞳笑得温润道:
“不必了，我今日心情好，不收你的钱，你早些回去吧，别让你娘担心。”
“谢谢哥哥！”
小姑娘抱着布偶，十分开心地跑了回去，与刚来时判若两人。
唐祈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转头问白石瞳道:
“你刚才对她说的，是真的吗？”
白石瞳放下刚拿起来的茶，眸色幽深。
“半真半假，我从她的日后命数看到她娘不肯走，硬撑着身上的病，直到她远嫁之后才咽了气。隔年她才知道了这个消息，心中郁结难解，也死了……”
唐祈安神色黯然，缓缓叹了一声。
白石瞳又道:“来求问之人不计其数，多少悲欢我眨眼间便知晓了一切，看得多了，却看不淡。我方才见她那般纯真，实在不忍将真相告诉她，世间钱财千千万，又怎比得上一颗赤诚孝心。”
世间钱财千千万，又怎比得上一颗赤诚孝心。
唐祈安看着白石瞳的模样，知道他心有触动，思及亡母，他半阖眼睛，又转身靠在木栏上，对着莲湖目中怅然，他亦为人子，亦能念起怀胎十月、抚养成人之恩，此处思及亡母之人，又岂止白石瞳一人。
见唐祈安兀地不说话，白石瞳唤了他一声。
他这才极快地对着天空眨眨眼，转身问什么事。
白石瞳问:“你想什么呢？”
唐祈安便道:“我在想你的烛龙之力，是不是只要来人在你的面前，你便能知晓他未来得一切。”
“是。”白石瞳答得极快。
唐祈安缓缓道:“那我呢？可曾看过我吗？”
白石瞳垂眼，饮尽了杯中的茶，才低声道:
“自然……是看过了。”
见白石瞳语气不对，唐祈安心中有些不安，只是嘴上依旧打趣道:
“白兄这般不经过我的应允，便私自窥探我的命数，看来似乎很是在意唐某嘛，不过即便你如此，我也是没有钱付与你的。”
白石瞳语气掺了几分恼意道:“谁让你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又做那么难吃的菜给我吃，本公子一气之下就把你看个精光了，连你日后枕边躺的是什么人本公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唐祈安从栏边撤身，坐到了白石瞳对面道:“我这样的人，日后也能娶妻？”
听到我这样的人这般话，白石瞳有些气恼道:“你一身侠气，古道热肠，又生得风流倜傥，为何不可？”
唐祈安见他这般夸自己，忍不住一声哼笑，淡淡道:“既是如此，我便权且算作有个好命数了。”
白石瞳低头饮茶，嗫嚅道:“虽中间波折些，结果确实好的……对你来说，或许是个好命数吧。”
听着白石瞳所说，唐祈安猜想自己日后应是有妻室的，只是命途多揣过后，方能修成正果。听完此话之后，竟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会闪过白轻茉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将念想从脑中搅没，又有些疑惑地对着白石瞳道:“这三日，你让我做菜究竟是为了什么？”
白石瞳直截道:“自然是为了进失语城。”
唐祈安十分不解，“进失语城，与这有何关系？”
白石瞳用手顶着下巴道:“虽素有人不扰失语一说，但失语城却有一处村落，那里只允许人类进入，唤作安宁村。”
唐祈安震然，“妖城之中有人的村落？”
白石瞳又道:“安宁村是专门为失语城主城的风月殿提供佳肴的地方，只收厨艺上佳的人入村，且终身不得离开，所以我让你学做菜，也是为了通过盘查成功进入安宁村。”
唐祈安点点头，心中若有所思。
片刻，又抬头问:“既然如此，那令妹也在安宁村中？”
白石瞳点点头，答了句“是。”
“那我们何时出发？”
白石瞳越过唐祈安，望向他身后莲湖之上摇曳的红莲道:
“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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