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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基督之血Ⅺ


十二月下旬,趁着还没到年底的犯罪高峰期,从目暮警官那儿得知泷川飞鸟的度假计划的前辈们联手把他和伊达航踹出了警视厅。

        两人被半推半搡出了门,相视一笑,勾肩搭背地去提交年假申请。虽说日本公务员一年有二十天带薪假期,但落实到人头上也就那么回事儿——而且度假村的门票(或者说消费免单凭证)就只有两天期限。正好萩原和松田刚参加完机动队年末大演习,休假一事顺理成章。

        实际上他们都不是对休假或者去度假村玩念念不忘的类型——伊达航对自己的工作一腔热血,手头的案子刚逮住嫌疑人,还有很多后续需要处理;松田阵平意外的是个宅,最喜欢的休闲娱乐是窝在家里拆装东西以及在机动队里挑战所谓的“不可能炸/弹”;萩原研二对于缺少女孩子、飙车和修理东西的地方都兴致缺缺,除非让他和同期窝在一起打游戏;泷川飞鸟对于什么叫度假根本没有概念,他的周末和闲暇时间被私下调查新旧卷宗、组织里各种各样的任务、整合“寇修”留下来的人脉和交易网塞满,一直把夜游当作放松手段。

        也就是说,这四个人都是存了要带同期去玩的心思,才不约而同地对这四张门票点头答应。除此之外,伊达航顺便和娜塔莉约会加见家长,松田和萩原决定减轻一下泷川明显过头的精神压力,泷川头上还顶着一情报供应的秘密任务。

        心思各异的一行人在新千岁机场下飞机的时候,天空正在下大雪。不是那种结晶状的、像冰雹一样的微小冰粒,而是纷纷扬扬的、给人以柔软蓬松错觉的、杨柳絮似的大片雪花。机场的清扫人员和车辆工作紧张有序,地面积雪已到脚踝,疏松多孔的雪地附加了吸音效果,使得整个机场哪怕在飞机引擎的噪音笼罩下,依然显得格外安静。

        泷川飞鸟好奇地望着白色的天空,呼出一口寒冷的白雾。他没戴帽子,头发和肩上都盈了一层雪,像是有人对他恶作剧,抓了一把盐撒上去。他伸手,试图握住雪花;然而只属于寒冷的无机物在体温炙热的手指上迅速融化。他改用风衣的袖口接住一片雪,拿指尖把连在一起的雪花拨开,脆弱的冰晶刚碰到指甲就有一部分融化了;左划右划,终于留出一片完整单独的六角雪花。

        白色风衣上的透明雪花——这是什么在黑夜里睡觉的黑猫的世界名画。他心想,眯起眼睛仔细辨别,惊喜赞叹:“真的是雪——雪花居然真的有六瓣啊!”

        他们正在等摆渡车。萩原研二显然没有泷川抗冻,一边半开玩笑地念叨着“好冷啊好冷啊”溜达来溜达去,一边坚强地顶着寒风拿手机一通快乐拍照,把浑身上下冒粉红泡泡的伊达航、泷川飞鸟粤犬吠雪似的傻里傻气的笑容和明明冻得要死还摆出一副酷脸的松田阵平全部拍进取景框里。拽拽的松田阵平佯装不满地伸手去挡镜头,和萩原研二眼神较劲两下,败下阵来,转移攻势到泷川那边:“你难道以前没见过雪吗?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泷川心道这话说得好,他莫非是个南方人?但他是万万不会说的,仅仅一本正经地回复:“只是表现一下对大自然的赞叹。”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互递眼色。松田向左一步挡住萩原研二,后者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团团攥紧,然后笑嘻嘻地去勾泷川飞鸟的肩膀;顺手把雪团塞进对方领子里。

        泷川猝不及防,被冰的后背都绷紧了:“——萩原研二你大爷!”

        他全身应激打冷颤,扯着毛衣后襟把雪抖出来,然后生龙活虎地把身边两人挨个按在地上狗啃雪。伊达航给娜塔莉发完短信,淡定地等小学生互啄结束一轮,一手一个把人分开:“好了,别给工作人员添麻烦。”

        星野度假村距离机场很远,过去需要搭电车或者坐直达车,无论如何都要在换站过程中走一段沿海的雪道。房屋和石路被厚重的大雪盖住,冬眠一般安静地睡着。他们踩过被压实的石砖上的雪,积雪在靴底的挤压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冬天的海洋不再碧蓝澄澈,在光照不足的阴雪天气里如同延伸到天际的大块起伏黑色磨砂玻璃,有着石头的色泽和硬度,浪涛的泡沫寥寥。在平如石阶的海浪边缘织出蛛网,在他们脚下规律地拍击岩壁,一声又一声,周而复始,来后退去。

        四下无人。泷川飞鸟突然快走几步到他们前面,轻快地跳上横有一尺宽的矮墙。他朝他的同期们毫无阴霾地笑着,转过身,冲着大海大喊:

        “你好吗——我很好——”

        没有回声。海风把他的白风衣吹的迎风招展,像只海鸥。在他们中的谁能够扯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拽下来之前,泷川飞鸟悠然自得地走了两步,跳回路上。

        “哇哦,好爽!”泷川感叹到,“很早之前就想来这么一回。”

        萩原研二笑了一下,也跳上去。他把双手拢在嘴边,柔顺的头发在风里飘舞:“谢谢你——谢谢——再见——”

        他跳下来,和泷川飞鸟对视,击掌。两人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

        伊达航感慨万千,把两人一把揽住:“你们在这演什么《情书》啊!”

        没看过小说也没看过电影的松田阵平左看右看,不爽地推墨镜:“我感觉被排挤了。”

        泷川飞鸟挣脱出一只胳膊,满怀慈悲:“过来,我的好大儿,你爹爱你。”

        “免了。”松田阵平嗤之以鼻,被萩原研二艰难地蹭过去一把抓住,伊达航招牌锁喉变成四人混战。泷川飞鸟非常庆幸自己没带行李,行动敏捷,在因环境潮湿因而雪质格外优良的北海道雪仗战斗中得以以一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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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寒假从12月23日起放。身为英语老师的娜塔莉甚至无需请假,就能过来度假。不过她本来在外地参加学校的交流活动,订的是明早的航班,结果北海道暴雪越下越大,天气预报显示航班一直延误到明晚。据伊达航说,她本人倒是不很在意,正在中途转机的机场兴致盎然地给他和自己父母挑礼物。

        或许是察觉到了同期们一直在瞟自己,伊达航主动解释:“娜塔莉不是会为这种小事烦心的性格啦。”

        “如果明晚到的话,应该能赶上预定的九点的冬季烟花表演。”萩原研二说,挥了挥手里的游玩指南。

        “烟花吗?”泷川飞鸟摸下巴,煞有介事,“夏天东京不是有江户川花火大会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时我们在忙着查景光的案子啦,现在能看也一样,而且人要少得多了。江户川大会的人多得很可怕的!”萩原笑道,“嘛,班长和女朋友甜甜蜜蜜,我们三个只好抱团取暖啦~”

        “那不一定。”泷川飞鸟说,左手抓萩原,右手抓松田,把两人的手放到一起,庄严道:“我同意了!”

        下一秒他被报以双拳砸脸。

        伊达航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我们把行李放酒店,然后去温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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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野度假村坐落于山上和林地,由两座双子塔酒店为核心,依托地理环境,构建了一系列牧场、滑雪场、高尔夫场、餐厅、咖啡馆等娱乐设施——冬季可以体验纯用冰打造的爱丝冰城和冰之教堂,夏季乘缆车到山顶可抵达能欣赏壮观的云海,半山腰有著名建筑师安藤忠雄设计的水之教堂,山脚下是四季恒温的日本最大室内海滩微笑海滩,以及其附属露天温泉木林之汤。良好的生态环境和建筑设施允许人们在变化的四季里享受不同的美丽景色。

        尚未到来的娜塔莉和伊达航住情侣套间;剩下三个人秉持着“来都来了”的信念,选了一所超大豪华三人套间。带落地飘窗的客厅里装载了贵妃椅和宽的能当床的沙发,泷川飞鸟走过去按了按,说不上来是什么符合人体工学的材料;浴室装修得像是温泉现场,海浪按摩浴缸看的三人目瞪口呆。

        感叹一番彼此活像乡下人第一次进城,他们三个放了东西,和伊达航在酒店门口碰头,四人一同去往露天温泉。可能是由于现在是工作日的原因,人并不多。他们占据一个能看见辽阔雪景的角落,同时享受热水和皑皑白雪。

        泷川飞鸟懒洋洋地靠着温泉边界,伸手把漂浮托盘捞过来,拿了一杯橙汁喝。他想着,如果降谷零在这里,就会开始科普为什么泡温泉的时候喝果汁会比较好吧。

        他左边的松田阵平盯着他左肩上的弹痕看。泷川意外地是疤痕体质,但与其说是因为伤口没长好才留了疤,不如说是生物组织生长得过于旺盛才形成了伤疤。他大方地把对方的手直接按在那个火山口似的印记上:“这是荣誉的勋章。羡慕吧?”

        松田阵平给了他一个看智障的眼神,轻轻地碰了两下。很痒。泷川飞鸟道:“用不着那么小心,早长好了。”

        他用眼神邀请萩原也俯身过来摸一下,感受凹凸不平的触感。萩原突然说:“要是我不在那里的话——”

        泷川接口:“我就被炸/弹炸死了。”

        “怎么会。”萩原研二无奈笑,“你又不会躲在炸/弹旁边。”

        “安心安心。”泷川道,“就当给我盖了个戳——”

        他没说完话,倒是自己第一个反应过来不对:只有中国的猪肉才他妈盖检疫戳,还是彩色的。虽然在这里的没人知道这件事——最可能知道的百科全书降谷零还不知道现在在哪呢。他还是立刻改口:“——防伪标识。”

        松田阵平啧一声,抓住他的手腕翻过来。细碎的伤疤尽可忽略,最深的伤口愈合后像三道橡胶质感的瓦楞板。

        “多好啊,”泷川飞鸟满意道,“以后徒手爬水管都不用防滑。”

        他真正意义上的同事伊达航笑骂:“真不知道你在工作的时候有什么需要徒手爬水管的地方。”

        “因为我现在就要顺竿子往上爬了。”泷川变本加厉,“受伤嘛,对于警察来说,肯定是家常便饭。伤了手叫饭来张口;伤了腿叫坐享其成——”

        接着他点点心脏,一本正经:“还有这个,天天开心。”

        松田阵平满脸无语地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我让你崭露头角。”

        泷川飞鸟哈哈笑:“恭喜你,学会抢答了!”

        “你俩别比着说烂话了。”萩原研二安详道,“真是让人含笑九泉。”

        伊达航槽多无口,干脆一人塞了一杯饮料堵住这帮没品同期的嘴。

        露天温泉的灯光在落雪中形成细微的折射,把它们映成明亮的、流动的不规则幕帘,飘进漆黑摇曳的山林。在青年人的交谈声中,没有人听见落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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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雪还在下。萩原研二打着哈欠推开卧室门的时候,泷川飞鸟正坐在客厅的贵妃椅上,盯着窗外发呆。

        他于是走过去,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按班长的计划,今天是要去滑雪的。”萩原说,“不过看来天气不太允许。”

        “明天是个晴天。”泷川说,“今晚雪就会变小。”

        “在细雪中欣赏烟花,听起来不错。”萩原研二说。

        “我做了很多事情……去克服受到的打击。”泷川飞鸟说,转过头看着他,“尽管不是那么顺利,不过还算有效。”

        萩原温和地笑了:“嗯,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们都知道。”

        “……搞不懂。”泷川飞鸟盯了他一会儿,放弃争辩,在贵妃椅上躺下了,“我要说的是,不要担心。”

        “要握手吗?”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对话走向。”泷川吐槽,“感觉像狗。”

        “因为据小阵平发言,在你的失眠治疗中,肢体接触还是起作用的。”

        “……什么奇怪言论。”泷川抱怨道,身体很正直地从椅子上坐起来,握住萩原研二伸出的右手,晃了晃,“喏,满意了吗?”

        萩原研二扑哧一声笑了。他松手,摸了摸泷川的头:“啊——好乖好乖。”

        泷川飞鸟对他怒目而视。松田阵平的门无声地开了,卷发男人靠在门边点手机:“哟,早上好。班长在叫我们出去吃早饭。——萩,你在撸狗吗?”

        “是的——以及,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吧?”萩原说。

        “……等一下,你们是不是忽略了什么东西。”

        “那也没差,拿上牵引绳去吃午饭吧。”

        “喂!”

        午饭在墙壁完全由玻璃构成的森林餐厅。外面是四季常绿的松林,当然,现在针叶上盛满了柔软厚重的白雪,完全不见绿松浪。只有风声呼啸。

        泷川飞鸟邓布利多摇头:“充满了资本主义有钱人的腐败气息。”

        “最没资格说这话的就是你吧。”萩原吐槽。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低声讨论下午去哪儿。“水之教堂?”松田阵平翻着手册,“从这边步行上山,大概用不上一个小时。”

        “还是等娜塔莉小姐来再去吧。”泷川说,“班长正好可以考虑一下婚礼地点的问题。”

        “有点太早了……”伊达航摆手,“我们还打算从长计议。而且,娜塔莉比较喜欢明媚阳光绿草地的那种感觉。”

        泷川飞鸟感觉被塞了一嘴狗粮:“原来已经考虑过了。”

        伊达航挠头笑,空气里充斥着现充的粉红泡泡。萩原研二见怪不怪:“那我就事先预约了伴郎的位置~”

        “你真的不会比班长先结婚吗?”松田阵平斜眼,“从高中以来我就一直觉得,你会在哪天突然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你昨天结婚了——所以伴郎还是我来当比较好。”

        “好过分!”萩原研二大震惊,“原来小阵平一直是在心里是这么想我的!明明你看起来才是那种会毫无预兆地在调查家庭状况的表格里填已婚的人——是吧,小飞鸟?”

        看戏的泷川飞鸟猝不及防被拉入战局。“你们的意思是,”他谨慎措词,“谁更像……牛郎?”

        “……”两位竹马同仇敌忾,在不危害公共安全秩序的前提下对他施以爱的铁拳;最后由靠谱的成年人伊达航拍板,他们下午去买伴手礼。纪念品商店大得不像话,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在货架上排列有序,或被手巧的导购们堆成小山。除了星野品牌下带着logo的各种纪念品,还有北海道的各地特产。光是酒就有各种包装浪漫的易拉罐装啤酒、玻璃瓶色泽处理如同水晶的品牌清酒、酿造方法和酒庄写了满满一页介绍的价格不菲的葡萄酒,等等等等。奈何泷川现在一见到酒就心里犯嘀咕,匆匆看了一圈就把视线放到一边。

        售货员跟着他的目光热情介绍:“这是北海道特产,草莓夹心巧克力球,以极高的口感和可爱的外表深受年轻女孩喜欢……”

        泷川飞鸟拿了四盒,想了想,又放回去一盒,挑了个小樽的玻璃摆件。松田和萩原正在那边研究给萩原千速买哪个水晶球,最后他们选了一个和她喜欢的乐队主唱的挂件长得很像的。伊达航先挑完准备带去上门拜访娜塔莉父母的红酒,然后就犯了选择困难症,随后决定明天和自己女朋友再单独来一趟。

        雪下得很小了,若有若无。伊达航去机场接娜塔莉;三人在房间里等着,决定先拆北海道幸运饼干垫垫肚子。日本自古有传统点心辻占煎饼,就是在饼里夹签文;流传到美国,就成了号称来自中国的包着心灵鸡汤纸条的空心饼干;再有著名偶像团体akb48的一首《恋爱的幸运饼干》进行文化逆向输出——因此他们得以兜兜转转再在这日本最大度假村买到一大包。

        萩原研二掰开第一个,抽出一张纸条,扫了一眼,笑得手抖。松田阵平伸手拿来,深情朗读:“‘哦,你让我粉身碎骨。’”

        泷川飞鸟乐的要命,把自己手里的饼干捏碎丢进嘴里,展示纸条:“‘亲爱的,忘了刚才那块小饼干吧。’”

        他们边吃边拆,乐此不疲,拆出一堆“吃掉你的心吧”“勿闻恶魔”“祸从口出”“别读了,你这个笨蛋,吃饭!”“我预见到道路不止一条”“哎呀,错误的饼干”。

        泷川飞鸟看看时间,把一张“吾本愚顽,幸逢诸友”塞进口袋,递一盒刚买的巧克力给萩原研二:“替我问你姐姐好。”

        萩原和松田两人对泷川飞鸟式的“我假装懂人情世故,但实际上并不懂”非常熟悉,也没有对泷川这种给素未谋面的好友姐姐塞伴手礼的行为提出什么疑问。萩原研二并不推拒,笑着替萩原千速道谢,收下了。

        结果泷川飞鸟又把一盒巧克力和包装好的玻璃摆件放在矮桌上:“这是给娜塔莉小姐的,我下楼抽根烟。”

        没等他俩反应过来这两句话有什么前因后果,他抓起风衣开门溜走。萩原研二眨眼,转头问自家发小:“这室内不是不禁烟么?”

        他俩对视一眼,拔腿跟着这家伙冲出门。安静空旷、富丽堂皇的走廊里空无一人。松田阵平磨牙,恨恨地掏出手机拨了电话,还没响对面就接了:“喂?”

        萩原凑过来听,松田按了免提,对着手机毫不留情地开骂:“你小兔崽子要去哪?”

        “——声音太大啦,震得我脑仁疼。有事要出去一会儿,放心,保证不是看见犯人了或者突然发现这里有炸弹。”

        “那你出去干什么?”

        “不能说哦。”他迅速地、轻飘飘地回答,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也别跟着过来。”

        二人本能地同时想起北原藤香案里的保密协议。松田阵平皱眉,怀疑道:“现在?在这里?”

        公安满世界跑,突然出现在北海道倒是不奇怪。但是——北原藤香的案子到底牵扯到什么重大事项,能让他们一刻也等不了,非要在此时此地叫人?

        “应该没什么大事,说不定能赶回来。嘛,一会儿在看烟花的地方见。”泷川说,“要是我没来得及,那就东京再见。话说,那烟花阵仗那么大,应该哪儿都能看见吧?”

        “你这家伙……”松田咬牙切齿,“你是早就知道吗?”

        对面吹了声口哨。“度假愉快!”他避而不答,轻松地说,“别太想我哦。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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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泷川飞鸟挂了电话,直接手机关机,把熄灭的烟头扔进酒店前厅吸烟处的灭烟箱,双手插兜往外走。他本来打算一声不吭地失联几小时,然后直接出现在看烟花的观景台上,随便编个手机没电的借口;反正那些家伙也不会拆穿他。但他后来想到,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比如他真的一举成功打入内部的话——可能要耽误一两天。要是几天都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这群有“泷川飞鸟被迫害妄想症”的同期百分百要报警。这问题就大了。

        所以,冒着被同期胖揍的风险,他坚强地糊弄一通,勉强搞定。

        细小的雪花正宁静地从遥不可及的夜空中飘下。没有风,雪落的轨迹与地面垂直,接连不断,如同洒落的星屑。他的反追踪雷达没有响,看来公安确实放松了警惕。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碰头地点就选在星野度假村里的山脚下——虽然是在晚上不对游客开放的那一面;也许是他攥着的情报中的人确实也在这里的缘故。

        “西比尔,”他说,挑了一条不会留下脚印的石路,一边走一边留神随时会抽到脸的被雪压低的松枝,“再讲一下碰头的人的特征。”

        “库拉索,”西比尔说,“朗姆的得力干将。银色长发,双色瞳,记忆力一流。身手不错,没你好。”

        “给信息,扯皮,撤退。”泷川飞鸟自语,“最好刷一下存在感;我做好了毛遂自荐的杀人准备。”

        “你会坠落下去的。”西比尔说,“你还有机会后悔。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回去,在无知的幸福中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

        “怎么,你又怕了?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了吗?”泷川略带嘲意地说,“如果有一天,我再在午夜被一声有去无回的来电吵醒,但却依然无能为力……我可能再也不会睡得着了。”

        西比尔不再言语。泷川飞鸟低头躲过最后的雪,一片平地豁然开朗。在那里已经有人等他。一头银色长发,黑色的风衣,和他相差无几的身高,压低的礼帽下锋利的眼神几乎立刻就扫了过来。

        “这就是库拉索?”泷川飞鸟在心里问,朝对方走去。最明显的银发倒是对上了,其他的离得太远,也没办法确认。

        西比尔沉默了一瞬,突然狂躁地大吼:“不对!这他妈哪是库拉索!!!”

        难得听西比尔如此失态,泷川飞鸟本已习惯的、脑内对话产生的眩晕都重新变得存在感鲜明了些许。他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但不可能停下来,只得浮夸地在脸上挂上嘲讽的笑容:“居然是你——我事前可没听说。”

        “我也很意外,寇修。”男人用低沉的、饱含恶意的嗓音回答道,“我本以为你正满足于警察抓小偷的过家家呢。”

        泷川飞鸟精神紧绷,迅速在心里狂戳西比尔:“赶快啊!这不是个好惹的角色!至少告诉我他叫什么吧?”

        “琴酒!”西比尔焦躁道,“他的代号是琴酒,地位只比朗姆低一些;主要业务是暗杀和清除叛徒,我怀疑朗姆觉得你有问题,派他过来试探。他没潜伏着直接给你一枪,应该没有下叛变的定论。谨慎为上!”

        “琴酒,”泷川飞鸟抱臂挑衅,“你该检查一下自己有没有阿兹海默症了。是谁替你们拿到警视厅的消息?是谁把手伸进公安?在警察厅的那位——”

        虽然他也不能完全确定黑田兵卫和朗姆是不是同一个人,但能知道北原藤香的住址,公安系统肯定有问题。

        “——甚至要靠小姑娘才能确定消息正确性。”他摇头,啧啧出声,“这次也是。怎么,都没有我一个基层警察来得消息灵通?”

        琴酒露出令人不快的、意味不明的阴森笑容:“你令人作呕的程度有增无减。消息呢?”

        “在我这里。”泷川飞鸟从风衣口袋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质文件,“他干了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琴酒道,“你的任务到此为止了。”

        “用完就扔,真是无情。”泷川嗤笑,“好吧,好吧。但必须等我离开再动手。”

        “组织自有考量。”

        他们的自称是“组织”。泷川飞鸟不屑摇头:“可以啊,反正朗姆的仓促行动已经让我被公安盯上了——我倒是直接暴露也无所谓哦?”

        他暴露不暴露确实无所谓。但是他这次过来带的那三个同期,如果在场,绝对会掺和进即将发生的那起杀人案之中——以他们的敏锐程度,很可能确实会发现什么。

        琴酒从帽檐的阴影里投来刀锋似的一瞥:“我另有任务。你尽可以交代负责斩草除根的人。……哦,他们到了。”

        泷川飞鸟听见后侧面传来脚步声。两个。他暗自做好被火力网扫射的战斗准备,佯装不屑、实则高度防备琴酒放冷枪地半扭头去看——

        ——我操。我。

        这恶人脸的金发混血。这背着贝司包的凤眼胡茬青年。这烧成灰他都能认出来的两张脸。

        怪不得毕业后就杳无音讯了——谁他妈把他那两个倒霉同期派来这个组织当卧底啊?!

        两人的面部管理很到位,都是一脉相承的阴惨惨的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此刻都晦暗不明地打量着他。泷川飞鸟瞳孔剧烈震颤,震惊到几近失焦了,下意识扫了他俩一圈:诸伏景光单手抓住贝司包的包带,随时准备把背包甩到身前;降谷零的手插在口袋里,是掏枪的预备姿势。

        完蛋。误会大了。泷川飞鸟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是背朝琴酒,足以使得他在转身的一瞬间调整面部表情至原封不动的嘲讽:“陌生面孔。组织没人可用了么?”

        “朗姆很看好。”琴酒漫不经心地说,“他的标准一向令人……难以评价。”

        “哼。”泷川飞鸟控制嘴角僵硬的弧度,把纸对折交给诸伏景光,“那就希望你们干得……干净一点。”

        “那是自然。”诸伏景光回答。他一贯温柔的声音里带着芒刺般的尖锐。

        几人无言地在细雪中站了一会儿,最后居然是降谷零打破了沉默。

        “不打算介绍一下吗?”他对琴酒说,眼睛却盯着泷川飞鸟,从头发丝到脚尖都透露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我以为交换称呼是信任的基础。”

        妈的,他这两个同期怎么比他装恶人像多了——不,应该不至于一个班里有三个组织派来的卧底,那也太可怕了。

        “没必要。”琴酒断然拒绝,“你们该走了。按这位多此一举的要求……时间可不充裕。”

        降谷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好吧。那就有缘再见。”他和诸伏景光毫不留恋地转身,一前一后从来时的小路离开了。

        “你还有什么废话要说?”泷川飞鸟道,“我可不想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

        他烦躁无比、心如乱麻、抓心挠肝。现在别提怎么打入组织内部,首要是阻止同期上报自己的消息——他恨不得自己赶紧被公安端掉,可是公安内部有朗姆。他的身份暴露会连带他那俩同期也一起暴露——除了他俩、琴酒和朗姆,他醒来之后根本没有实际见过其他成员,用排除法也知道谁是传递消息的公安。那时候怎么办?组织可不像公安那么好说话。

        他们会死的。

        一种巨大的恐慌正在他的五脏六腑之中蔓延。不行。不行。必须追上去。他们会死的。他不能再忍受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毫无意义地死去了——这和他做好的预想不一样。他们不必死。还来得及,他不必杀死他的同期——

        “我接到的命令是,”琴酒说,“组织要你回去。”

        “不是今天。”泷川飞鸟断然拒绝,“等时机合适,我会通知你。”

        重要的是他必须想办法追上那两个人,然后试图解开误会。尽管这是个伪命题,因为实际上没有东西是误会。

        琴酒盯着他,半晌,嗤笑一声:“好吧。”

        他说:“没有其他事了。”

        泷川飞鸟如蒙大赦,转身就走。那个恐怖的念头彻底支配着他的头脑和身体,以至于在那一瞬间,他全然忘却自己正背对着一个如何可怕的杀/手。

        他听见自己背后的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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