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游凉州

九荇知道自己此刻已入梦。

        “今日符剔山下的集市又开张，恰逢有自东海而来的鲛人贩售纯净的东海之水，我便买来一抔，你且尝尝，应对你早日修成人形有所助益。”

        “昨日凉州又来信相询，若我以后将你好好带回，你的师弟妹们应许会很惊喜吧？”

        这个曾陪伴五百年的声音久违地入梦而来，往日的相处如画卷一般展开，九荇只静静听着。

        九荇曾努力想看清他的模样，甚至动用念力回想他说过的诸般话语，却总在想进一步探究时，蓦地从梦中惊醒。失败数次，她便不再执着，只在每次入梦时享片刻的安心相处。

        但是，今天这一场梦，似乎并不寻常。

        “我的七情六欲都赠你，你爱这山川湖海大地，我便唤你九荇，可好？”

        “荇花荷叶明人眼，犹记当年入镜湖。既是缅怀，亦是新生，你会喜欢这个名字吗？”

        天地万物皆有名，是名，更是命。

        在遇到江疑之前，九荇没有名字。九荇从未问过江疑，为何初见时便唤自己“九荇”，直至今日，她方才真真切切地确定——这个名字是江疑所赐，江疑正是梦中之人。

        但是，他为什么不承认？

        九荇突然想起阁楼中的画像——是的，他已心有所属，所以纵然曾花五百年眷顾一株新荷，也不过是百无聊赖之举，他根本不屑承认。

        心骤一痛，九荇睁开双眼。

        九荇一动，手中的典籍便滚落在地，这才惊觉自己竟坐在地上倚着书架睡着了。窗棂外烛火通明，阁楼里寂静冷清，只剩书架投下的一地影影绰绰。

        九荇轻轻唤了一声：“沙棠。”

        门被推开，来人却不是沙棠。江疑似刚从外归来，身上的披风还未解下。

        九荇抬头望去，烛火在他身后，将他照得看不清眉眼，只能感觉到他进屋时带来的一阵寒气。

        “又做梦了？”江疑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不似往常清朗，想来应是今日在外谈论甚多。

        生辰那日，江疑也是如这般在符剔山后山寻到九荇。情景如此相似，让九荇一时分不清是在符剔山还是凉州，只盯着江疑看。

        江疑见九荇不答话，便解下披风轻轻盖在她身上，又席地而坐，与她并肩。

        从前在符剔山一般，二人也常如此并肩，或赏景，或饮酒，总有说不完的话。此刻江疑做着与从前一致的举动，两人依然并肩，让九荇心中的失落减轻些许。

        “听沙棠说，她怕你太闷，便带你来这一处阁楼。”江疑顿了顿，目光落在悬挂的画上。

        “不是你让她带我来的？”九荇心中有疑，便直接问出口。细细回想起晨间沙棠的言语，她确实并未说起这是江疑的主意——九荇这才反应过来，确实是自己过度揣测了。

        江疑摇摇头道：“不是。”

        九荇已明白这是一场误会，嘴上却不饶人：“真的不是？”

        江疑轻笑，坚定地答道：“不是。”

        九荇故作怒目：“你笑什么？”

        “今天当了一天的‘将军’，大家都是毕恭毕敬的。你这样的质问，反而显得亲切。”

        九荇轻哼一声，心中的郁结在这样熟悉的一来一往中解开。关于画像的疑问，在九荇的嘴边转了转，最终没有问出。

        江疑看九荇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了然，却没有开口解答。他站起来，朝九荇伸出手，道：“走，带你看看夜里的凉州城。”

        九荇伸出手，借江疑的臂力站起。他的手掌宽大而温软，带着些许细碎的茧，让九荇舍不得放开。

        “凉州城位于西经荒漠与其他三个部洲的交界处，既是军事上的关卡，亦是往来贸易的重镇，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有集市，”江疑顿了顿，继续道，“与符剔山的集市相似，但更繁华。今日正是十五，集市上应有居民与外来客商络绎不绝的盛景，跟好我，莫走

        散了。”

        九荇点点头，悄悄抽开手，只拉着江疑的衣袖。江疑波澜不惊地向外走，不知是察觉了不动声色，还是未曾在意。

        府邸前已备好马匹，江疑思忖片刻，绕开马匹径直向前走。

        “若是骑马，便少了融入集市的意趣。我太久没有回到凉州了，想好好地看看这里。”江疑走得很慢，目光时而落在街巷的牌坊上，时而落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似是在看这城，又似在看从前的旧事。

        九荇没有出声打扰，也自顾自地赏景品物。此处集市是符剔山城镇的数倍有余，许多新奇的玩物九荇皆未曾见过，一路琳琅满目，倒也不觉得无聊。江疑虽未开口，却将九荇把玩过的小玩意都买下，放入随身布兜中，不多时便满满一袋。

        “先生，买一朵花赠予娘子吧。鲜花美人，方成佳话！”一个小童捧着一束花，挡在江疑身前，似是看准了江疑不会拒绝。

        在符剔山时被误会，九荇尚能几分欣喜，但此地此刻，江疑的身份是高高在上的驻城将军，而九荇方才才发现他已心有所属，被误会时，除了慌乱，只有苦涩。

        九荇摆摆手：“你误会了，我们不是……”

        江疑却截下话语，抬手接过小童手上的花束，又将碎银给他，道：“这些花我都要了，你早些回家吧。”

        小童乐呵呵地接过碎银，朝江疑道过几声谢，便转身没入人海中不见了。

        江疑将花束递给九荇，一边说道：“凉州城四时气候不佳，常有狂风暴雨或极旱极寒，这个季节，新鲜的花束算是稀罕物。”

        九荇一手接过花束，一手依然拉着江疑的衣袖。不多时，二人便来到城东，江疑的脚步在一处楼前站定。

        楼上灯火通明，不时传来丝弦管竹之声，想来应是玩乐场所。

        “这是凉州最大的乐楼，我们去里面坐一坐。”江疑朝九荇一笑，面带狡黠地拉着她往里走。

        九荇一惊，开口问道：“这种场合，女子是不是不能进入？”

        江疑一愣，无奈道：“这里并非风月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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