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断肠谷下证煎金幽虚天里见玉钏
谢琅没看原地静立的一干人，跳下来，左手里揽着昏迷过去的王如锋，右手提着剑，下来问：“谁救人？”
呆住的人群这才渐渐有了响动。有人上来要接王如锋，谢琅也就随手一给，给了之后就漠不关心地自行下山去了，就好像他根本不关心他弄出了多大的动静，他做了多惊人的事情。
赵俨回过神来，眼神闪动，去拦住了往山下送人的护法使。他轻叫了一两声，又掀开王如锋眼皮，发现确实没有动静，完全是伤重昏迷过去了；又按了两下王如锋塌陷的胸骨，看见血沫断续从王如锋嘴角涌出来。王如锋昏迷之中也十分气促，喘息艰难，且大腿、小腿、手指、手臂都有许多不自然的弯曲，软绵绵的。
赵俨确认了：应该是坍塌时候第一时间被砸到，就昏过去了。谢琅带他出来，应该只是顺手。但他多少还有些疑心，想来想去，想到应该找人再确认一遍，立刻就想到了手下对他十分忠心，且近日又与王如锋有些私交的木冬。
他去找木冬探听口风，先告诉他王如锋已经救出来了，趁木冬大喜时候再旁敲侧击地问王如锋与谢琅：木冬只说大哥与谢琅并不熟悉，也说并没有大仇，但是眼见挺厌憎谢琅的，似乎是一点干系也不想沾上，不知道什么缘故。
赵俨心里就有了把握：口上是可以作假的，但面上的情绪是很难掩饰的。王如锋定然与谢琅有仇，还正就是多年前那一桩仇。
而王如锋去年出现不过试水，为伏击谢琅作打算；今年才是真正准备出手的时候。只不过不慎先进了谷下，反而不巧被弩/箭耽误了。
王如锋醒来时，只见周围一切都十分眼生。他正躺在一间雅室里，四周有一种沉厚的木香，翻身下床，走出门去时，门口两个守着的小弟子看见他十分惊喜，纷纷道：“王壮士醒了！”“您感觉如何？”
王如锋笑着，活动了一下筋骨，道：“不碍事，应该大好了。”又一抱拳，道：“有劳二位。”
“呀！使不得，我们可没有做什么，是我们师父……”那两个小徒弟连忙推脱。两边互相客气了几句，其中一个小家伙突然想起来，道：“对了！赵恩宗说等你醒来之后让你去见他呢！你现在方便吗？”
王如锋笑容就略僵了下，旋即又掩饰下去，向两个人问了具体方位，往外走去。一路上自然有人接引，走过了几重门，他发现他现在并不在客栈中，而是在城主府内，那接引人又一味领他往偏僻深远地方走。到了一处别院，接引人向他指明后边离开了，王如锋看见院门上画着的禁制，吸一口气，还是抬手叩响门环。
咚、咚咚。
三声过后，里面传来赵俨的声音，道：“请进。”
王如锋推门进去。分明外面是青空白日，可是这别院里面无光无风，除了赵俨及他之外，连一点儿人气都没有，放眼望去，无不昏昏蒙蒙，一团死寂。他摸索着走到堂下，心知这是禁制“幽虚天”，比放在参道人房内的禁制更高一级。他正在张望时，赵俨在里间点亮了烛火。
王如锋就向着烛火通明的地方走进去，赵俨正坐在靠椅上等他。他知道赵俨此来必然有话对他说，于是就行了一个拱手礼，便站在案前，等赵俨开口；赵俨往旁边一指，说：“你坐。”
王如锋依言坐下。他抬头望去，只见忽明忽暗的烛火，赵俨的脸埋在其间，不甚看得清。过了一会，赵俨先说：“‘参分其金使锡居一，此乃刃之齐’……秉承上古的方记，又经王重玄的增补，这一手纯正的煎金诀，老夫已经两百五十年未能得见。”
王如锋早知赵俨肯定趁他昏迷查探过他身上思景，此时也并不讶异，面无惧色，道：“正是。”
“是啊，王家的后人，你藏得真好啊。我早该想到，可竟然事到如今，才看出来。”
王如锋轻轻笑了一下，说：“要是思景有如兵刃一样直观，人人可轻易看出，只怕我此刻已是过街老鼠，死在不知道哪个阴沟里了。毕竟这太白这么大，可是已经容不下一个王家，也容不下王家的一个人。”
赵俨赞同道：“是的，孩子，你隐藏起来，是聪明的选择。自从谢先宗的七道禁言令过后，人人视王家为洪水猛兽，谈之色变；任何涉及到王家的事，就是大逆不道的事。”
王如锋冷笑了一下。他的脸上此刻已经写满深刻的仇恨，毫不遮掩：“现在你已经发现这个大逆不道的人。闲话少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待如何？”
赵俨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悲悯地说：“也许我们并不是非要敌对呢？”
王如锋好像听见了什么很荒谬的事，道：“当年的事，如果说谢先宗是最大的凶手，你就是凶手身边推波助澜的犬马。你赵家一向唯谢家马首是瞻，在清南大役中屠戮过的王家人又何止百千；而现在这头家畜说要违背自己的主人，来跟虎狼为伍了。你有资格么？你配么？”
他话说得又凶又快，毫不留情。而赵俨却不为所动，道：“当年的事，不论你信与不信，老夫也是诸多无奈。”他话锋一转，道：“孩子，你先不要激动，坐下来。你若要现在出手，与我殊死一搏，那老夫为求自保，也只能对你出手；我要是出了手，世界上最后一个王家人也就此消失了。背负血海冤屈不明不白死在一个禁制里，无人见也无人知，这是你想达成的结果么？”
王如锋胸口重重起伏两下，气愤无奈，只能依言散去息流的躁动，归流回海台，坐回位置上。赵俨隐约笑了下，说：“这就好。不要冲动……兴许赵家本来该是你家的朋友呢？”他取出一物，招手道：“孩子，你上来看。”
王如锋凑到案前。烛火摇曳，赵俨将那一包丝帛仔细揭开，露出一圈透体润白的玉钏。那玉钏圈口窄细，雕刻许多浮起的花鸟纹样，一看就知道是年轻女子带的。
王如锋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赵俨势必想办法拉拢他，但他万万没想到赵俨会用这件东西拉拢他。
他此时才真正觉得这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大事。
“你、你……”他此时的惊讶已经不作伪了，甚至有些磕巴：“你怎么会有这个？这玉钏……为什么在你手上？”
赵俨轻叹了一口气，说：“孩子。你要知道，那邪魔李氏本名李玫。不说久远，你就看谢琼、谢琅，先宗的孩子，哪一个不是以王字旁为名？李玫能得此殊荣，只因她本就是谢家外姓的内门子弟，甚至还要更亲近一些；他谢家自行产出魔道，结果最后反倒是将你们王家与李氏算为蛇鼠一窝，连根铲除。这世上的怪事那么多，那我手中有李氏所赠、王家收藏的玉钏，又有什么不妥的？”
他这一套拐弯抹角的离间对王如锋不起作用，真正让王如锋震惊的还是那李小姐的玉钏。王如锋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沉声道：“所以呢？你给我看这玉钏，是想表达什么？”
赵俨微笑道：“你眼里看见什么，心里想到什么，那就是我所想表达的。”
赵俨这隐晦的抹黑一把谢家对王如锋不起作用，只因在师父门下两百年的经历，王如锋早就从师父口中知道李小姐本是谢家的弟子，并且收在内门，就当亲子一样养着的。
除根会战后，李玫面见无数的死伤，深深感到人的弱小无力，进一步觉得虫豸根本不可能以纯人力战胜，开始私下研究人如何与虫豸共生，或转变为虫不分彼此，或借鉴虫豸提升自己，总之，瞒着谢家做了不少尝试。而谢家发现李玫进行这种有违谢家剑道的研究后，谢先宗震怒，亲手将其剥夺名字，除去子籍，赶出谢家，宣布此人与谢家再无干系。
李玫逃到东边后，就在东边大封住下，继续进行她虫人的研究。势头做大之后，入教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在东边聚成一害。谢宗主察觉危险执意出动征伐，而王宗主深知除根会战后民生凋敝，不能支撑再动干戈，主张谈和。两边不欢而散，谢家开始备战，而王宗主率领几个大弟子私下前去东边讲和。
等王宗主回来之后一切就全变了。
谢王决裂可能有多种原因，但是直接原因一定是这只玉钏，因为王宗主回来后，谢宗主就因为这只玉钏与他大吵一架，由此彻底割治南北。
王如锋不知道谢王决裂的具体情形，只知道他师父在世时，时常叹息，说实在想不明白当年王重玄为何选择与李氏勾结，在最要命的关头向他背后插刀。又叹息说人情常变，我感激他向来在身后替我背负许多，谁知这些付出本身就有着算计、有着祸心。叹息完了，又说，为什么那只玉钏当年就正好被人看见了？如果不被看见，还能兄弟好多年，就算最后被他做内奸算计死了，好歹一无所知，死也是个糊涂鬼，没有那么多仇恨；可是铁证如山，我又能怎么办。
我是谢宗主，是应付虫豸的将帅。我这个带头的就是不能装聋作哑、粉饰太平。如果我软弱，如果我退缩，世界上就不会有谢剑。
王如锋思来想去，一时千头万绪，又有师父过去的只言片语，又有眼下赵俨的言之凿凿，还有那只光润皎洁的玉钏；他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也不知道究竟应该相信谁。而赵俨却已经将这玉钏往他面前一推，说：“王宗子，请你收下。”
王如锋如被烫了一下，手往后缩。他盯着那只背负了太多的玉钏，无端觉得恐惧，问：“为什么？”
“这本就是李氏当年赠给王家的东西，我现在不过代人物归原主。”赵俨微笑说：“拿着吧。”
王如锋碰了一下沁凉的钏身，停住了。他问：“可是为什么会在你这里？赵家……不该是谢家的拥趸吗。这东西……这王家的东西，不早就应该毁掉了吗。”
“或许我的想法并不完全等同于谢家的想法，正如你王家的想法也不完全与李氏一致？”赵俨说：“起码这只玉钏在我这里，我保存完好，现在完璧归人，已经表明了我赵家的一种态度。”
王如锋疑心重重，还是拿过玉钏，收在囊中。赵俨意味深长道：“孩子，做你想做的，或许，我们的目的一致，并不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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