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解君愁白氏献巧计断公案左县惩黄三

话说那黄老爷与丽娘商洽不成，拂袖而去后，来至家中。大夫人白氏见他眉头紧锁，面露惆怅，晚饭只胡乱吃了几口便去书房独坐了，忙唤过今日的随从小厮细问端由。小厮便将张拐子处发生的事逐一禀报了。这白氏因只生育了三个女郎，自觉未与张家留后，心内歉疚，故平日事事以黄老爷为先，随他喜，伴他悲；他爱的，皆想方设法夺来；他恨得，定不惜代价逐去。故这白氏打定主意要帮自家郎君将黄牛夺来，于是挑了两个伶俐小厮去马厩牵两匹快马，将胡张二人的家世籍贯速速打听来。那二人领命先是去拐子张处问胡张二人家居何处，又来至张家村中多方打听，时至一更方披星戴月而归。二人回来直奔白氏住的东厢房，将所探所知细细写了条子递给侍女传进内院。白氏看过后，当下计上心来，一面吩咐侍女去通知厨役将晚饭热了重新摆好，又由另一侍女搀着来至黄老爷书房。

        此时，黄老爷正因求牛不得，字也看不进一行，只捧着书本发愣。白氏推门进来，先将那牛的来历与他说了，又献上计策道：“那牛既是他们捡的，那咱们就说那牛是咱家丢的，让他们还牛，如此一来，竟是一文钱也不用费的。”黄老爷听后却直摇头，将今日在拐子张处与丽娘唇枪舌剑的情形与白氏说了，又道：“那女郎不似胆小怕事的，我们去要，她未必会还。”白氏略一沉思，又说道：“那就直接去县寺告状，就说那牛是咱家丢的，你今日街上看见了，怕他耍赖不还，遂请左县令做主。那时左县令定会让你举证，管家黄三的侄儿正是在县寺做门下游檄的，到时候让黄三去打点了，将这牛的形体色理记下，只待升堂的时候呈上，左县令一看，俱是一致的，不怕他不判给你。”黄老爷思忖片刻，觉得此计甚秒，霎时忧去愁散，只觉饥火烧肠。厨役已将饭热好摆桌，白氏便引他去吃，暂且不表。

        只说第二日，黄老爷便派了管家黄三去报官。本县县令姓左，名思之，字太冲，临淄人士，因其妹被选入宫而举家迁居洛阳，朝中任秘书郎一职。他自诩文过相如，武胜冯唐，又生性狷直，以惩贪除恶为己任，视贬奸参佞为日常，如此行径早就惹得同僚不满。上司便寻隙参他一本，将他下放至寿阳县做县令。他本就不爱掇青拾紫，又憎官场浊气，竟将家眷撇下，独自一人，欣然而至。自他做了寿阳县令，拔葵去织，夙兴夜寐，真是：清正廉洁如青天，爱民如子父母官。

        闲话少叙，只说黄三将状纸递了，左县令看过便派游檄去张家村拿人。现门下游檄班头乃是左县令义子，庞县丞亲儿，姓庞名昭字明远的。庞昭领命当即点了三个游檄，跨马扬鞭往张家村来。张家四口正食早饭，先是闻得马蹄得得渐进，又闻勒马吁吁门首。张父便出门来瞧，恰见庞昭四人拴马进院。张父见了四人忙问道：“官爷来有何事？”庞昭并不回答，只问：“你可是张八清么？”张父忙点头称是，心中正惶惶不知何事，只听得庞昭正声言道：“晨起黄府管家报案说他府上的牛丢了，被你捡了，左县令差我们兄弟领你去县寺审案呢。”张父一听要去县寺，心中大骇，忙拱手求饶道：“我们确实捡了牛，就等主人来寻就让他领回家去呢，既如此，官也就把牛牵走还他罢了。”

        且说其他三人听张父与人说话，便都丢下饭碗出门来看。赵氏听庞昭说主人来寻牛了，只觉头昏眼花，手软脚松，背靠门板瘫软下来。丽娘知这牛来历，又听是黄家管家报案，心中已十分明确，故一直冷眼看着。但见张父竟直接让人将牛拉走，忙出声道：“不可，这牛是捡来的不假，但却不一定就是黄府的。其一，我们捡来时，这牛未打鼻环，亦无栓勒痕迹，与其说是人丢的，更像是天生地养；其二，就算这牛是有主儿的，且黄府丢了牛，咱们捡了牛，却未必此牛是彼牛，巧合也未可说，若草草将牛给黄家了，明日王家李家又来寻牛咱们拿什么给他呢；再者说，县令大人廉正英明，咱们是捡的牛，又不是偷的牛，捡来后也未曾偷卖宰杀，好好地替他养着，若真找着失主了，他还得酬谢咱们呢。既如此，去县寺走一趟又怕什么呢。”

        丽娘一气说完这话，有理有据，有礼有节，赵氏听了，也不觉抖擞起来。且说这庞昭，本来只盯着张父，未曾注意到屋内有人，闻得丽娘说话，方才寻声望去，只见有一女郎站在门首，雪肤乌发，杏眼桃腮，不免一时意夺神摇，又听她莺语呖呖，说的话柔顺可听，心中暗道：村上妇女不是样貌丑陋，就是相貌平平，何曾见过此等绝色。再者，自己平日所见之女，或是言语怯怯，未语先羞者，一见生人便躲得无影无踪；或是言语喋喋，举止粗糙者，惯会放刁撒泼胡搅蛮缠，今日这女郎却是不同，不矜自庄，温文尔雅，貌如晴空之月，姿若幽谷之兰。

        庞昭正呆着，又听张父道：“他姑奶奶，虽是这理，但咱们平头百姓的，还是少往那高门长棍之地的好。”丽娘还欲说什么，话未出口，就听庞昭道：“你只管跟我们兄弟去，县令大人是最清正英明的，你且放心。我们兄弟是奉命行事，人和牛都要带到的。”说完，庞昭便挥手遣一游檄去牵牛，又命剩余二人去搀张父。张父已吓的两腿抖如筛糠。赵氏亦捶地捣门干号起来。九奴毕竟年小，也吓得躲在丽娘身后大气不敢出。丽娘见这一家人怕的怕，哭的哭，张父懦弱不堪，赵氏色厉内荏，须得自己跟去才放心，便道：“让我们也一同跟去吧，若有需要，还可做个人证，也免得你们那时多跑。”庞昭闻之有理，再加对丽娘心生好感，也乐意多接触，便同意了。

        一行人浩荡正欲出门，却看奉命牵牛的那一游檄，狠拽麻绳，那牛却岿然不动。庞昭见了，骂他两句。丽娘便命九奴去帮忙。只见九奴对牛耳语两句，那牛便像通了人性似的，不待人牵，自己慢悠悠蹭过来了。庞昭见此，心中已有几分明白。

        幸昨日借马寡妇家的板车还未归还，便重新套了车，张家四人赶牛车，庞昭四人骑马，向县寺赶去。因牛车不如马快，庞昭便遣一游檄先行回去，与左县令将情形禀明了再回来同行。左县令便让黄三先行回去，明日带齐状纸凭据，再来告状。闲话少叙，且说庞昭等一行人浩浩荡荡正往县寺来，两游檄在前引路，张家四口乘车居中间，庞昭则在最后监看。庞昭心挂丽娘，有意与她攀谈，又怕唐突，见丽娘与九奴形影不离，又见九奴频顾他所骑乘的高头大马，便欲借九奴做良媒，遂冲九奴道：“你这孩子老回头看我作甚？想与我一同乘马吗？”九奴闻语心怯，也不回应，只扭头看丽娘眼色。丽娘因看他喜欢得紧，也乐得清净一会琢磨计策，便点头轻声道：“你若愿意便跟他讲，我看他面虽威严，言语却近人，是真的请你乘马呢。”九奴听了便扭过身，冲庞昭点头。庞昭便命停车止步，将九奴抱将上马后方重新上路。

        且说九奴上了马，先是扭捏，后见庞昭果然与丽娘所说一致，最是良善亲人的，便放松下来。庞昭先是与九奴几番闲话，慢慢将话头往丽娘身上引，先是问丽娘的姓名籍贯，九奴知无不言的答了，后又问她八字生辰，婚配与否，九奴却也不知了。

        前言暂止，只说待一行人至县寺，正午已过。因县寺吏舍有几间空房，左县令早就命杂役婆子简单收拾了，让张家四人暂住下，张父九奴一间，赵氏与丽娘一间，黄牛则被拉去县狱严加看管。四人食过晚饭便回屋休息，丽娘趁赵氏不注意，使个瞌睡咒，赵氏便伏桌沉睡了。丽娘这才将房门紧闭了，又掐个隐身诀，只身来至黄府打探。说来也巧，那黄三正欲出门，丽娘便紧紧跟着。只见黄三独身来至县寺北门，北门正有两门下游檄值夜，黄三与与其中一个嘀咕几句，那人便打开门引黄三进去了，丽娘也跟进去。只见二人径直走至黄牛关押处，丽娘见那游檄手执烛台照亮，黄三怀掏笔纸书写，再加隐约听得几句对话，心下便十分明白了，遂使了个障眼法，将牛的形体色理皆换了。那黄三记好后不仅自己核对两遍，又让那游檄也对一遍，如此一番折腾，二人方才出去。丽娘心中已有数，便不再跟着黄三，径直回吏舍去了，又见赵氏仍沉睡，便将她叫醒两人一齐睡了。

        次日一早，左县令升堂审案。黄三和张父早在县寺南门等候，三间兽头大门紧闭，正门上悬一黑漆方匾，上书“寿阳县寺”四个大字，下钉一玄铁门槛，左立牛皮堂鼓一面，右站白玉华表一座。堂鼓前站着黄三，华表下立了张父。黄三估摸时辰到了，便抡起鼓槌，敲了三下。城中百姓听了鼓声便三五成群聚集过来。亦有两门下游檄将东西两角门开放，黄张二人分别自东角门、西角门入。进里面列着三条甬道川文，二人绕过罘罳，沿着中间的青石甬路，直走到厅事正堂方止步。只见正堂门上亦悬一牌匾，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左右柱嵌木联，上联是：莫寻仇莫负气莫听教唆到此地，下联是：要酌理要揆情要度世事做这官。透过门向内看，只见厅内左右共十门红柱擎顶，每柱下立一门下游檄，皆手拄杀威棒，噤声不言。正中是一审案暖阁，暖阁两侧各摆一高足案，分别坐着庞县丞、孟县尉，暖阁内有三尺黑漆法桌，桌上置文房四宝、惊堂醒木和令箭桶等物，桌后端坐着左县令。只见他手握惊堂醒木，“啪”的一拍，两侧游檄皆口念“威武”，黄张二人这才进了厅事正堂，于法桌前跪了。南门集聚的百姓及丽娘、九奴、赵氏等人方鱼贯而入，不一会便在堂前站齐了。

        待人站齐，左县令洪声问道：“台下何人，报上名来。细穷原委，不可欺瞒。”黄三便将状纸念了，又怀中掏出一信笺，双手托举至与额平齐，说是府上所丢之牛的形体色理俱在纸上。此时早已有游檄牵了牛在堂外等候，县令唤他进来，又命庞县丞撷信笺与牛仔细对照。庞县丞仔细对照了，又将结果传递与左县令。左县令听罢，道：“黄三，纸上所述与此牛无一处相合，这牛定不是你主人的。”黄三听了，当即怔在原地，心想昨夜县狱只关了这一头牛，自己断不会找错，且再三确认不够，还让侄儿核对，该是万无一失，到底哪处出错。他正百思不得解，又听左县令要判，慌忙拦下，幸他头脑机灵，当即心生一拖延计策。只见他装出懊恼模样，道：“青天大老爷容禀，我家主人定是因丢牛忧思过度，误将别的牛写给小人了。小人恳请明日再审。”左县令怒道：“你即击鼓告状，就应将状纸凭据一概厘清备全才是，若今日开你之先河，明日老爷我如何治下。你若求明日再审也可，不过要打十下板子，你可愿意？”黄三听了心中叫苦不迭，但仍点头应下。左县令便喝令左右加刑，只见两门下游檄上前，将黄三拖翻，雨点儿般打了十下，直打的黄三哭爹喊娘，涕落泪流。刑毕，左县令又道：“诸位百姓听着，你们日后伸冤报案，且务必将状纸凭据备好。今日之事，是以警余惩后也。”说罢退堂，待左县令、庞县丞、孟县尉、两侧游檄、围观百姓皆退去，才有两小厮进堂将黄三架了，拖出门去。

        欲知明日重审又将发生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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