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东西有贵贱，老师勿自贱

　　父亲回道：“高洁名士可治国，奸臣佞人可乱政。欲灭一朝，必出师有名。清君侧便是最好的名义。”

　　“那这些人，父亲是打算用完之后，将之赶尽杀绝？”

　　“自然。”举世一直认为，父亲之所以按兵不动，原因有二，其一他虽位高权重，却没有拉拢到兵部，故而他缺少必胜的关键。要想谋反，必要有忠心耿耿的亲兵死侍。故而丞相府扩建后花园的目的，引得宋恒生疑；其二皇族为万全，将我扣于宫中成为父亲的掣肘。

　　无人知晓，父亲之所以按兵不动，乃是自古出师需有名，他对史官的笔心存敬畏，只能静待时机。只待时机一到，父亲早已培养好的强悍亲兵便会倾巢而出，一举拿下天启。至于我，实在算不上他的掣肘。这件事对我终究是有些打击的，但父亲曾说这是为了我们冷氏一族。想通其中的道理，我便也很少计较父亲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宫里出事了？”父亲问道。

　　“父亲为何这般说？”我问道。

　　“往日里都是催着你，你才来报信。今日你却对‘那件事’甚为上心。”

　　“女儿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避开父亲的双目，搪塞道，“若是父亲起事失败，东窗事发。论罪，当诛九族。我是冷家嫡女，必难逃死罪。女儿想好好的活着，故而想为父亲起事成功，增加筹码。”实则，我要天启改朝换代，要宋玉失去公主尊位，毁掉那句“皇命难违”，让她离开祝家。

　　我回到戏台下，宋恒已经昏昏欲睡，我小心搀他进入轿子，他赐我同乘一轿，想到他可能抓到我的把柄，我战战兢兢。冷风一吹，上了轿子，他几分清醒，手指挑开轿帘望向轿子之外的街道。灯火通明，人间烟火，温暖热闹。

　　“外面还真是热闹。与老师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老师想要的生活是何等模样的？”他指着外面，仿佛是有些歆羡。但我知晓，这不过是他装出的模样。他曾与我说过，做百姓不如做皇帝，百姓只是看似自由，皇帝才是真正的自由。

　　故而，他此番模样和此番话，让我不知他打得哪种主意。我小心警惕，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街道上人群纷纷，有一家三口出来观灯。丈夫与妻子手牵着手，儿子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手中提着兔子灯。我道：“一家三口，一夫一妻一小儿。”

　　宋恒合上轿帘，笑意宴晏：“老师，我天启可从未有过如此规矩。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你活了这般岁数，以后还是不要白日做梦的好。”他很是不以为然，我亦是不想与他争执，只能附和一笑，静观其变。

　　随后，他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朕坐得有些累了，下去走走。”轿子停了下来，他出了轿子，东转西转，我忐忑的紧随其后。

　　街道两侧是层层灯红通明的房屋，房屋前面有些许把摊位摆到街道两侧的摊贩。小笼包、清汤面、炸圈子，热闹非凡。只见宋恒停在一处花灯摊位前，随意地提起一个莲花花灯：“老板，这个怎么卖？”

　　老板伸出三个手指头：“三个铜板！”

　　我急忙抬手掏钱，掏了半天，没有找到半文钱。三枚铜板从我身侧，落到老板的桌子上，是宋恒。我故作尴尬的一笑：“失礼失礼，让你看笑话了。”

　　“哪能哪能。笑话谁，朕也不好笑话老师。”他嘴角轻扬，折扇扣于胸口，转身就离开，身姿飘逸。我急忙提起花灯，跟上他的脚步，他看了我递上的莲花灯，没有接，啧啧道：“初看时还有些意思，再看实在无趣，觉得像个累赘。不过，这花灯与你倒是般配。你且拿着。”这一连串的对话下来，他的意图简单明了，我已然明白他的敲打之意。既是敲打便没有戳穿我的意图，我心中稍安。

　　“陛下说的是。民间的玩意儿确实没有宫里的有心。”我收回递上的莲花灯，胆量也稍微大了一些。宋恒又停了下来，身前是糖人摊位。我一路推开前面的顾客，带着宋恒挤到最前面，一枚铜板落到了老板的手中。宋恒拿下糖人递给我：“难得出门，总不该怠慢了老师，请老师吃糖。”

　　我接过糖人，没有心情，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站在原地。他倒是先笑了，低声道：“老师怕朕下毒？这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人，朕可没胆量谋算帝师。”我摆摆手，笑道：“万万不敢如此想。”我吃着糖人，余光瞄了几眼宋恒，宋恒神色淡定，优哉游哉，在各个摊位前走走停停。随后，他回头看我：“还有要买的东西？”

　　我急忙摇头，扇子在他手中打了圈，他道：“站着不走，还以为老师拿着糖人不满意，还想要整条街。”我急忙跟着宋恒抬步上轿。我握着糖人，很是忐忑。在很多事情上，我总是很难捉摸清楚宋恒的路数，他做事的目的，不说出口，我往往猜不到。譬如我可以猜出他提及我想要的生活以及买下莲花灯是为了敲打我，让我与祝巡保持距离。如今给我糖人，我却始终猜不透他意欲何为。兴许是想让我不要紧张。然而我呈现出的却是一个窘状，又让他看了一场笑话。

　　提裙上轿时，一柄扇子从身上落了下来，滚动两下落到宋恒脚边，他捡起扇子，缓缓打开扇面：“梅花图？”他抬眼看我，啧啧，“老师，你这是要把这副丑得毫无特点的扇子送给哪家公子？”

　　这话实在敏感，我故作无事，抬手拿回扇子，说的也含含糊糊：“既然丑，那便不送你了。”我当即要把扇子往袖子里放，这扇子本就不是要送给他的，不想，他抽回扇子，用扇子敲了敲我的肩膀，仿佛好友之间在叙旧：“礼物朕收下。老师，有些话朕其实是顾及你我的脸面不好说得明白，但你这是逼着朕开口，不说明白日后出了事，反倒是朕的不是了。”我浑身僵硬，只听他道，“你的品味还是要改改的好。东西有贵贱，勿自贱。”说完这话，他回到座位闭目养神，波澜不惊，哼着勾栏曲，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我后背早已经凉了个彻底。

　　他没再有其他的举动。我想，一向注重皇室颜面的宋恒今日没有与我翻脸，他并非是不在意我与祝巡之事，而是碍于丞相府与朝廷的微妙关系。此事一旦传开，朝廷和丞相府撕破脸，便难以在维系他心中的平衡。他有更深层次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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