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兔
清梦刚回雕馆，还未进门，就见一陌生姑娘被师父赶出来：“哎呀走走走，何苦呢你？我跟你说啊，在这里跪一百年都没用，我十年不收徒啦！”
穿灰布长衫的中年男子，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揉了揉太阳穴，转身跨过门槛回馆内了。
“谈师傅，求求你——”
谈师傅只管背着手，走潇洒八字步，头也不回地拉长声音道：“毕生技艺都教给唯一一个徒弟啦，一把年纪，没心思再带一个！”
姑娘抹了眼泪，路过清梦身边时，狠狠瞪了她一眼。
清梦愣了愣，停在台阶上，没急着进雕馆。
她回眸，隔了一条马路，望着对面“吴木雕馆”的牌匾——金光熠熠，迎着雨后放晴的西天。即便是黄昏，依旧有不少顾客来来往往，门口停着好几辆黄包车。相比起来，这边谈氏雕馆真是冷清得鸟都飞不来。正好对上马路中央被屋顶斜阳切割得泾渭分明的线。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非要对立着，多年来占尽生意。
吴老板花样极多，商品价廉，送各种各样的赠品，逢年过节大肆搞活动，雕馆名气在城里排第一。这一地段租金极高，同个房东，吴木雕馆总是一次交够整年租金，谈氏雕馆则是每月临到交租日才勉强凑够钱。
平日里，师父总对那个吴老板笑嘻嘻地点头哈腰，清梦则不然，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对方，每次都惹得吴老板鼻孔冒气，说她这眼神“晦气”。
“哎呦——我的小兔子！你哪里跑？来人，快给我抓住它！”
正想着，师父的声音掠过大门处，传来一阵“唧里哐啷”的声响。紧接着，脚步声变多了。师父再次闪过大门时，朝这边喊道：“呆呆，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来帮师父忙！”
清梦揉了一下额头，进馆去。
馆内没有顾客，只几个小工匠在乱窜。谈师傅扔了酒壶，带头爬上柜台，以匍匐前进的姿势逼近那只蹲在算盘上的小白兔。
其他工匠亦踮起脚尖逼近，有人不小心碰倒货架上一个木雕饰品，小白兔听见动静，拔腿开跑，却在算盘上打滑，差点给捉住了。
师父因为喝了酒，眼晕，往花瓶里的栀子花扑去。
小兔子趁机溜掉，在后院长廊上狂奔，绕着院子跑几圈。接下来便上演极其无聊的一幕：一群人在廊上逮兔子，上上下下、来来去去，一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直嚷嚷着不追了。
谈师傅偏不放弃，休息一下，蓄势往这里冲来。
狭窄长廊上，小白兔扭头开逃，迎面朝尽头的姑娘狂奔去——
夕阳化在毛茸茸的白团上，罩着金黄色的柔光。这时微风起来，更显白毛柔软。清梦缓缓蹲下，伸手，于是白兔自然而然就跳到她手里了，温顺地由她抱起来，卧在香软的怀中。
大家纷纷散了，各玩各的。
谈师傅在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酒，开始骂骂咧咧训兔子。
清梦将小白兔放回竹笼里，用凳子压住笼盖，回头道：“捉兔子难，不如养乌龟。”
“此言差矣。”师父拔高音调，“兔子养肥了可以吃，乌龟能吃？”
“兔子养不久就死，乌龟寿命有几十年。乌龟划算。说不定还养出个千年神龟来。”
“我养那么久干什么？吃饱了撑的？”师父瞪眼，“诶诶，你今天去找那京家二少，见到面没有？”
清梦一愣，在师父对面坐下，慢吞吞道：“嗯。印飒约他到一夕楼喝酒，我去见着了。师父你骗我，说喝了那梅子酒会发傻说实话。”
“嘁！人家卖给我的酒，我哪知是真是假。被忽悠也只能认栽喽。”谈师傅在木凳上盘起腿，闭眼作打坐状——忽然想念起一夕楼的花魁翩翩，便冷哼一声，“一夕楼？你找他这么多天不见人影，竟在那地方找着了。男人果然都是狗。”
“……”
“你那个猴子呢？送出去了？”
“……喂狗了。”
“嗯，送出去了就好，那他怎么答复你的？反正呢，我劝你对秘籍之事别抱太大希望。十年前的东西不容易找回了。”
“师父！这秘籍盒子明明就在我手里。”清梦起身，将一个小铁皮箱抱过来，嘟着脸闷声道。
谈师傅冷笑，“你倒是打开看看啊。”
清梦自然打不开。重重机关严卡，里面不知有多少齿轮，稍微一个错误，那些齿轮便会旋转，将里面的纸张通通搅成碎屑。
几天前，一位在清末被冤入狱的远亲刚放出来，远赴苏州，几经波折找到清梦，交出她父亲死前留下的雕艺秘籍——说若非在北方入了冤狱，不会耽搁这么多年才将东西转交到她手里。
远亲嘱咐，清梦父亲在苏州认识三位名匠好友，分别是做玉雕、蓝染、油纸伞的匠人，多在清末遇害。当年，她父亲用四人的传家宝合制了铁皮箱的图纹密码，因此，唯有找到那三位名匠后人手中的传家宝，才能拼凑图纹以解开密码。
如今世道不太平，后人们散落在哪里还是未知，也许，根本就不在苏州了。何况几位匠人原本都来自大理、泸州、扬州等地。
印飒在城中人际颇广，也只识京氏玉雕后人。
“京桐二说，让我去他玉坊里做够半月工，就把传家宝的工笔画给我。”清梦朝师父昂起下巴，“我明天就去。”
“小徒弟，你信他？”谈师傅吹了吹胡须，“混风月场所的男人，骗你八成是看上你了。听我一句劝，还不如找个月黑风高夜，翻进他的窗户，二话不说拿刀逼到脖子上，东西就到手啦。嗯，要是良心过意不去，留两块大洋给人家做押金喽……”
“……”
清梦无奈地撇撇嘴，这时，目光被窗内新品货架上的一个棋盘套品吸引住，即刻走过去，“师父，这是你新做的？好漂亮，怎么只标价卖六块大洋？”
连同围棋盘、棋桌、棋盒，全采用梅兰竹菊系浮雕制作，图纹密度大，植物样式无一重复，乍一眼看去有“波澜壮阔”兼“小巧清雅”之感。
“而且，做这么精致，怎么不用沉香呢？用普通木材可惜了。”
“沉香？哈哈，我傻徒弟又在说傻话啦。”谈师傅指了指几个货架，“我问你，经过十几道工序，费力弄上十天半月，最后人家只给你几块大洋，你还想用沉香？怎么，你是太有钱了想给人家倒贴吗？”
清梦环顾一遍馆内，垂下双眸，“如今我标价低，只因我没名气。我若像你一样是大师，才不会这样压价。”
“国力衰弱，大师连糊口都难，名气是没用的。”
对啊，名气是没用的。
师父年轻时也曾在宫里做过雕匠，那时不知有多威风，如今落魄到无人问津地步。
十年前，七岁的小姑娘晕倒在这雕馆门口，是师父穿过雨幕来到她身边，收留抚养长大，为师又为父，教她一手匠艺——当然，清梦也亲眼看到了这些年来，师父是怎样由浑身热血变为懒散度日模样的。
清梦盯着师父，认真道：“师父放心，我会完成梦想，打败吴木雕馆，不让你白教我十年。”
“嗤，别想着自己有天才的记性就能成才。做工艺，最重要的不是记住旧的，是发现新的。”
“记不住旧的，如何发现新的？”
“……反正，别谈什么梦想，我同你说，你这种人是发不了财的——”谈师傅的视线穿过雕馆大门，望向马路对面，摸了摸胡须，嗤笑，“因为你么，终究是一个匠人，不是商人。”
“我的梦想又不是发财……”
“你不想发财，可我想啊！”谈师傅快跳起来了，“等着看吧，再这样下去，两月内我就得闭馆还乡，到时劝你也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余生不愁饥饱之事。”
“师父你又……”清梦脸红，赶紧换了话题，“先前那个来拜师的姑娘，为什么又赶她走？实在不行，收进来做工匠也好。”
“还收工匠？雕馆两年没来新人啦！她念过书，在我这里玩木头，不如去找个洋行的工作体面。”
旁边，椅子上假寐的小工匠插嘴道：“洋行的工作哪有那么容易找。”
谈师傅点点头，喝着酒摇摇晃晃去后院了。
小工匠依旧闭着眼，劝道：“呆呆，你想找回秘籍重振你家业没问题，但别想着打败吴老板了，这些年吴木雕馆一家独大，拿鸡蛋碰什么石头。嘁！”
清梦咬着下唇，扭头跑出雕馆。
踏出门槛的瞬间，一阵清凉的晚风吹过，掀起细软长发，虽遮挡了视野，人却因呼吸到新鲜空气顿觉地阔天高。
她在台阶上坐下，不再看马路对面，只盯着眼前的树荫发呆。
她等印飒过来带她去玉坊。
印飒这两天还在帮她找另外两位匠人的后代，非嚷着要她烧正宗叫花鸡做回报——因为以前吃过一次，馋嘴念叨好久。
“轱辘轱辘……”
刚想到吃的，街角，一个女孩子推着小车过来了。
绑着发带的姑娘，穿一件淡蓝色长袖碎花裙，从四月春风中走来。车摊上放着大理石白板、转盘、糖料，旁边插一根稻草棒，上面是各式各样的糖人和糖画。
正值家家户户晚饭时间，没有小孩跟在她身后买糖吃。
“小糖！”清梦喊。
城中人都称她“小糖姑娘”。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每天走街串巷卖糖人，来无影去无踪，无人知晓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小糖递来一朵立体糖画玫瑰，忍俊不禁道：“你今天怎么穿着男人衣裳呀？”
麦芽糖与蔗糖的香气，从鼻间渗入到心间。清梦接过糖画，一言不发地吃着糖，袖口滑了下去，拿木签子的手上，一条长长的、深深的伤疤以褪色形态嵌在皮肤上。
小糖也拿一根蝴蝶糖画陪她吃。两个姑娘坐在台阶上，树影日光晃在她们的衣衫上、乌黑软发上。四周静静的，只听到嘎吱脆声。
小糖说：“你不开心。”
清梦不答话。小糖又说：“我刚在集市看到东阳木雕大赛的告示，半月后截止报名。一等奖奖励一块美玉，价值两万五千大洋那！够你们雕馆交十年租金了。嘻嘻，就算拿个三等奖也有五千大洋哦……对了，你好像就是东阳人？参加这个比赛不是更有优势？”
清梦一愣，点点头，又摇头，“我最近有事要忙，没时间准备比赛。”
——秘籍还没拿到手，怎么能有信心去参加大赛呢？
两人沉默一阵。
“今天的糖好吃吗？”每每在城中碰上面，她们都只谈木雕和糖人这两样东西。
“好吃。”
清梦望着那张洋溢甜甜笑容的脸发呆。印象中，小糖总是被包围在孩子们当中，笑着分发一串串糖人，似乎从没经历过烦心事——否则怎会制出这么甜美的糖来？同样的，也应当从没有敌手，非要说一个，便是那位同样走街串巷的糖葫芦老师傅。但他们竟成为了朋友。
小糖起身，要走了，“清梦——”
在清梦迷离的视野中，她眨了眨眼，歪头笑着，风带来清甜的嗓音：“去参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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