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蓝染
迎来梅雨时节，江南地方阴雨绵绵，好不容易才遇上个晴日，上午又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
不过，在一盏茶时间前，这儿还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迎接开张，大家都以为是个艳阳天呢。帷幕升起、落下，反反复复，众人忙来忙去。后院门外的窄巷搭了个小平台，青楼女子们将从平台上的帷幕后走出来，沿着巷子漫步展示衣裳。这个活动被称为“蓝染小赏”。
此刻，后院内，尚琴早把姑娘们装扮好，纷纷带到帷幕后，“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天仙……快过来，准备准备！马上开场了！”
吴老板和京一竟也来看热闹，两人凑在一起，虽混入观客中不易被察觉，但长相都有些凶恶狰狞，清梦隔老远就认出他们来。
吴老板盯着清梦，冷冷吹一下胡子，“那丫头最近不知打什么主意，听说在四处找名匠的传家宝，要寻回什么传家技艺……”
旁边，京一抱着双臂懒声道：“吴老板，那你可要警惕了。这姑娘还拿到了我们京氏祖传玉佩的图纹，她要是真折腾出了传家技艺，你们雕馆就难了。”
“嘁，拿到你们那三生玉的图能有什么用？”吴老板放低声音，左右看看，贼嘻嘻对京一附耳道，“那块玉佩马上就让我倒卖去缅甸了，谁也找不回来！呵呵，虽说当初拍卖会上我的托没骗到你二弟，可我倒卖能额外赚五千大洋，咱们平分，算下来也不亏，哈哈……”
“行啊你吴老板，办事利索！”京一用力拍拍吴老板的肩膀，嘴角快咧到耳朵边，“不过，那木雕大赛奖品怎么办？”
“随便换个东西喽。大赛主办方跟我是熟人。”
“你这么做，不怕那丫头获了第一名，找你算账？”
吴老板眯紧眼，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清梦，摸了摸胡须，冷哼一声，“这场比赛，她就是能登天，也不可能拿第一名。”
清梦回到后院内，见小糖、印飒和京桐二几人都在，小糖正叫印飒帮忙搬一架古筝出来，印飒直接推开西厢门去搬了。这时，清梦想起什么：“等等……”
然而，印飒已经进去了，清梦才把话说完：“——先问问里面还有没有人在换衣裳……”
小糖接话道：“没有了吧，那些姑娘都出去了。”说完，她环顾四周，僵硬地咧了咧嘴，“不过……我姐姐好像还在里面。”
“啊！”里面传来一声惨叫。
几人眼睁睁看着印飒捂一只眼狼狈逃出来，不知惨的是谁。
秋潇作为店老板也换一套自家衣裳，结果被气得脸色涨红，大步走出来，瞪着印飒。
“咦，下雨了！”
巷子里，人群中有谁喊了一声。接着，大家纷纷喊“下雨了”。
阴暗的天空中翻滚着薄薄的乌云，落下纤细雨丝。大家已经等了很久，还没等到表演开始，就遇上雨，耐心都没了，纷纷嚷着要回家去。
秋潇赶紧站出来稳住场子。
吴老板对着忙乱的现场哈哈大笑，朝清梦、秋潇等人奚落道：“哎哟，真是倒霉，你们今天估计没看黄历吧？别说开张大吉，能不能开张都是个问题，哈哈哈，大家散了吧散了吧，没什么看头！”
清梦冷冷瞪着吴老板。
“瞪什么瞪，你这丫头，眼神像阎王爷！晦气。”吴老板叫道。
旁边，小糖冷笑一下，眼珠转了转，看见了吴老板头顶上的破败伞布。雨虽下得小，可那伞布中间已积着一大滩水——是昨夜的雨呢。她俯身，从脚边捡起一块小石子，往那上面砸去，刹那间，“哗——”
一滩水哗啦啦垂直落下，正好在吴老板头顶溅起巨大水花。
“啊啊啊救命！”吴老板吓一跳，四处乱窜，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湿成一只落汤鸡。
吴老板叫嚷着狼狈跑掉了。
小糖解了气，见姐姐还在手足无措地劝人们到屋檐下面避雨，便开始想法子——观客可以站在两侧屋檐下观看，姑娘们怎么行？这场表演噱头已经很足，不能让人扫兴而归。
清梦过来，给她指了指街对面。
“诶？对啊！”
小糖眼睛一亮，看看清梦，又看看街对面那家伞铺。
她立刻赶到街对面的伞铺里买了十几把样式精美的油纸伞，抱着跑回来，到帷幕后挨个分发给姑娘们。伞铺老板还问她，是不是趁下雨搞小摊批发，可不许抢生意，他们背后可是郑氏伞厂……
表演就这样开始了。
烟缭雾绕的雨巷中，一枝枝轻盈细腰扭动而来，由远及近，衣布呈着青花瓷般深沉的色泽，如同水墨画晕染在江南。一夕楼的姑娘们，个个身段玲珑、姿态优美，撑油纸伞，款款行走在八尺宽的窄巷中，宛若仙女，烟雨则化为云雾仙境。仙境里，一曲古筝轻灵美妙。
人们掌声雷动。
清梦负责撒花，抱着竹篮，推开楼上一扇窗户，时不时往空中挥撒着红玫瑰花瓣。小糖、秋潇、京桐二几人则站在屋檐下，听大家赞不绝口的议论声。
京桐二往上看——
印飒往下瞧——
印飒俯看了秋潇好一会，才注意到她旁边的京桐二。印飒疑惑地侧开一点——“咦，桐二好像一直在和我对视？”
闻声，旁边的清梦瞥一眼下面，别开脸，走掉了。
“小糖，你哪儿找的仙女弹古筝？”秋潇站在屋檐下，望着旁边坐弹古筝的女子，忍不住带头鼓掌。
“一夕楼多的是艺女嘛。”
印飒也来到屋檐下，盯着秋潇。旁边，京桐二杵一下他的胳膊：“今天有这么多仙女，怎么不看了？”
“不是正在看嘛。”
京桐二嗤一声，瞥见清梦的身影穿过人群到帷幕下的后台去了，便也跟过去。
最后一遍走台时，换好衣裳的姑娘们陆陆续续下了台阶，往前徐徐而行，剩下两个姑娘跨不上台——临时搭的木质台阶被踩坏了。清梦也正要跟着出去，到台边喷礼花，这会被堵在后面。
姑娘们脚下进退两难：
“哎呀，这台阶怎么回事呀？”
“好怕踩空……”
那两个姑娘闹闹嚷嚷。京桐二站过去，抬手，示意扶她们上去。
姑娘们一前一后经过时，他都是用手臂借给人家撑一下力的。等人上去后，清梦跟来，下意识也伸了手。
但他立刻把手臂收回去了。
清梦没碰到他的衣袖，碰到的，是温热的手心。他摊开手掌，很自然地扶了她一下。
两手相接处扩散一片柔意。
清梦走上台阶去了，又匆匆回眸，低头盯了他一眼。
揭了匾，鞭炮齐鸣，礼花漫天，烟雨中人们鼓掌不停。潇湘染坊开张的事就算过去了。
这表演可是在全城传了开，成为夫人小姐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女子们争相比较谁在潇湘染坊做的布更多，这阵子生意也异常火热。
当天夜里，秋潇在饭馆请几人吃饭，在饭桌上把传家宝“银河蓝染”交给了清梦，承认自己悄悄藏下了这块布。当年虽因心中憎恨一度想要毁掉它，终究是没下得去手。
所谓“银河蓝染”，就是染布上有一条银河。几十年前，染布者曾在七夕夜与心上人观赏夜空，银河像彩带缠绕着神话传说中的喜鹊桥，看起来美得不可思议。于是他在布料上染了下来。
植物蓝染，经久不褪色。
目前，清梦算是已拿到京、秋两氏传家宝图纹，如今，只差景氏油纸伞名匠后代的传家宝了。印飒帮忙打听到新消息，那景世何两月前去外地采风，估计不久后就回来，只需等到时拜访——原来那天小糖买的郑氏纸伞就是他名下的，这人可是真难找，好好的景氏，为什么改姓郑呢？早说郑氏不知多方便，这城中就数他家伞最有名。
清梦格外开心，感到成功近在咫尺。她最近每天起个大早忙雕刻，为木雕大赛的初赛准备，从天刚破晓到日落西山，再到三更半夜，小工匠们都说她这样子快走火入魔了。
“呆呆，你盯着这东西发什么呆呢！盯一早上。”谈师傅经过走廊，见清梦对着笼里的兔子出神，便过来看。
“我在想事情。”
清梦从石桌下拿出一座透雕来。那刻的是山间的钟楼和鼓楼，一钟一鼓，加起来有兔子大小，十分精致。谈师傅算算，这大概已经赶工半月了：“你准备拿去参加初赛的作品？”
“还不知怎么取名。”
“自己做的东西不会取名？”
“不如叫‘晨钟暮鼓’，师父觉得怎么样。”
谈师傅轻哼一声，“虽说名字什么的都是次要的，但是，你若取不出一个合适的、好的名，说明你本身对作品还没有清晰认知。”
“……我再想想。”
“初赛不必费太多心思。跟你说吧，这大赛主办方其实跟对门雕馆有关系，吴老板的几个徒弟也参赛。你一定要把杀手锏留到决赛，不然拼不过人家。”
“到决赛那时候，我早已拿到秘籍了，到时用我家雕艺做这个……”清梦从怀里摸出一张稿纸来，上面有草图。
那是一座园林的缩影。
且不说选取的是园林中心绕池塘一周最复杂的物象，单是园林外边临河的一条街，就够花上许多心思。
“你这东西，动辄耗时两个月。”谈师傅摇摇头，皱眉，“还有，底座怎么会设计得这么轻薄？我说过多少次了，任何作品，先要讲究个牢实稳固，自古以来经验如此，你不要总凭自己想象来。”
清梦似乎料到师父会说这种话，小声嘟囔道：“我就想试试。所谓江南水乡，必然轻盈……”
“底基不扎实，上面哪能刻好？你这池啊河的，全凹陷下去，还要撑起一排排房子，我看到时毁了怎么办！”
清梦不应声。
“谈师傅，徒弟是嫌你保守了！”旁边有小工匠嬉笑道。
师徒这些年也有过很多次分歧，清梦在想法上格外较真，不听劝，总要亲自试试定成败。
“行了，翅膀硬了，不听师父话了。”谈师傅以前也会骂骂咧咧说清梦“脑子有毛病”、“一意孤行”、“犟驴”，雕馆小工都听习惯了，反正也不伤师徒感情，只是，他这次生闷气坐到门槛上喝酒去了，脸色真难看。
清梦知道，师父是在介意，现在都不听话，等拿到她的传家雕艺，岂不是直接忘了他这师父另起炉灶？
走神间，雕馆后门外传来小贩吆喝声：“来一串糖葫芦，哦，糖葫芦，山楂味，猕猴桃味，提子味，蜜枣味！来哟，来一串冰糖葫芦……”
每到早晨或黄昏，总有卖小货的船只划过纵横苏州城的河流，一路吆喝着行进，有人要买东西，便跨出家门去喊一声。清梦和谈师傅都喜欢糖葫芦，于是她赶快出去买了几串。
清梦往回走几步，到门槛边，给师父递了糖葫芦去。
“不要。小孩子才吃这种东西，你让开，让让。”
“这几串都是猕猴桃味的。”
谈师傅白了她一眼，接过糖葫芦沉着脸吃起来，“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只是不要忘了根本，这老祖宗传承下来的东西，必然有它千百年的道理。”
“是啊，传承，不是继承。”
“……”
谈师傅摆摆手，叹口气，“罢了罢了，你想怎么试就怎么试吧，终究是要自己放开手去做的。我管不了你。”
清梦憋着笑，满心期待着决赛，想证明自己是对的。
几天后，也就在这后门口，负责通知赛事情况的人经过这里，非常敷衍又非常响亮地往雕馆内大喊了一声：
“喂——过初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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