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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婚媒


随着宫宴的临近,愈发忙手忙脚。五日后晦,她也未能获允凭大吉牌出宫。

        入了夏,舞娘也都褪去长袖的褙子,就着单薄的襦裙习练。姜婉宁愈发春风得意,裙底缀着茉莉,赌一份别出心裁。衡皎只是留意队舞的诸般小事小节,不去与她针锋相对。贾昀忽染风寒,病倒了。这几日都是王鹤率她们操练。

        该日她指着姜婉宁,对衡皎说:“我瞧你近日很不好。方才的甩袖就迟缓了。不必再提神韵处的力有不逮。这舞是宫宴上献给官家的,不能出半点纰漏。婉宁力道足,身姿窈窕,比你要合适得多。既这样,就换她做了领舞,你去顶替她的位置。”

        还有五日便是宫宴,此刻换将,意味鲜明。她强忍着羞辱,王鹤却接着嘲她,“有些姑娘,就是心比天高。但没奈何身份低微,命比纸薄。想在官家面前崭露头角,且看你配不配。”

        她欲说还休,王鹤掐着她的下颚,“你可想好了。这教坊司而今是我说了算。贾昀意欲摆弄那些旁门左道,终于病倒了。你要同我犟嘴,我就赏你二十耳刮,倘或毁了这姣好的面颊,甭提官家,便是鬼魅都会惧怕罢?”

        她艰难的挪步,忍辱负重地去顶替姜婉宁。看着她意气风发地更换了领舞的衣裳,不时瞟来,意在夸耀,更是酸楚。

        这样忍受侮辱的日子,不知还有多久。待等姜婉宁真做了官家的娘子,定会将她捏圆搓扁,奴役鞭挞。

        宫宴前一日,王鹤刻意放她出宫,略过御侍擢择一事。她漫无目的地在斗瞻街上走着,不觉红了眼圈。岳迁瑛狠狠跺脚,“凭什么?凭什么啊!她那么腌臜,究竟是怎样入选的?难不成但凡有些姿色,官家都概收不拒?”

        她随意寻了一处,泪倾倒似的滑落。只觉辛勤付诸东流,都不作数,也不管用。岳迁瑛忽而攥住她的手,“你可愿意自立门户?贾教习身在禁庭有些年候,很有些人脉。再不济,你先到娘子阁里去做养女,经由她们举荐,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分。只是需要等待。我……我实是看不惯姜婉宁如此得意!”

        意仁第三次见她,是在庄赫矾楼前。她与岳迁瑛红着眼圈,瞧着泪痕斑驳,此刻都抽噎着。他近前去,拿了袖里的手绢给她,“出什么事了?”

        她立刻忘了岳迁瑛所提及的,胡乱地擦拭,齉着鼻子,怪可怜见,“是您……上次,我忘记和您道谢了。现下补回来。”说着她郑重其事地施礼,“多谢您。”

        他调侃道:“举手之劳。姑娘哭得这样惨烈,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她且喟且哀,并不想坦露实情。岳迁瑛却藏不住心事,“还能是何事?我们教习近来染了风寒,那《佳人剪牡丹》便要寻他人去顶替,她的头舞也被剥夺了,姜婉宁、张钦合,可恶的卑鄙猥琐鬼,他们沆瀣一气,说要舞跳毕了,就要将姜婉宁献给官家。官家怎么能瞧得上她?倘或是真的,那我们可不能活了!”

        她激愤不已,倒是衡皎率先定下神来,“见笑了。我们的一点小事,不足挂齿。”意仁却不以为然,“既他们做错了,你们回禀给主宰诸事的人,不就成了?”

        岳迁瑛哂道:“谁?圣人么?圣人巴不得多御侍、县君之流罢?官家膝下无儿,如今唯独长女宝和公主。圣人数载不育,想坐享其成,抚育旁人十月怀胎诞育的皇子。打量谁不晓得?像姜氏这般出身微贱、好掌握,正合她的心意。不瞒您说,我们数日辛苦劳累,不料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论相貌,论本事,衡皎哪里不及她?只可惜平日不能鞍前马后的伺候张都知,不能丢掉脸面唤人家哥哥呢!”

        衡皎提了声调,“阿瑛!越说越不像话!这样的话也能乱讲?议论圣人,是即刻便会被拖去宫正司杖毙的!”岳迁瑛嘲道:“这么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当嫔御就这么好?我曾到胡娘子那里送赠襦裙,见她光景惨惨淡淡,终日失望地等着。别说是她,就算是圣人,一月能见官家几回?”

        衡皎叹了口气,“我们算是什么呢?跌了娘子的定州红瓷,要拖去打死。勾错了娘子的襕边,便被罚去行宫苦役。这么看来,宫宴献舞,算不得什么好事。倘或官家厌恶,指不定我们性命不保。”

        意仁听得津津有味,烟火气甚浓厚。等她们暂时停住,也不作声。衡皎表了表歉意,“今日……是我们失态了。”意仁微微欠身,“姑娘们心中不平,我感同身受。”岳迁瑛借故推诿,说要独自去逛逛,请他们慢叙。他便迁就她,缓缓地散着,不过顷刻,她便发问:“你娶妻了吗?”昭然若揭,他颔首,“是。”

        衡皎却不介怀,“我虽不清楚您的为人,但三次接触,颇有好感。”他意外于她的坦露心扉,并不避讳。旁的小娘子谈及这些,皆要含羞带怯,动辄绯了面庞。“不瞒你,我现处境窘迫,想大抵在宫宴后就会出宫。”他切中肯綮,“小娘子涉世未深,且并不知我品德性情。”

        她却轻笑道:“这世道下,都是盲婚哑嫁。都提甚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椿萱早逝,早就没人替我打算了。纵使揣测教习会为我筹谋,但我却不能与夫家真正在婚前相处,不过也是道听途说。所谓风评,或众口铄金,或交口称赞,并非每个都如实。我只信自己瞧见的和感受的。我很明白,以我门第,根本不配您。亦从未奢望凤冠霞帔,红妆十里。不过是想觅得一厚道诚恳的人罢了。”

        意仁却继续问:“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衡皎侧眼,感慨道:“事起仓促,我不能犹疑莫定。何况婚姻上,女孩子本就难挑挑拣拣。”他叹息说:“我妻妾多,争端也多。前几年艰难地得了长女。”这是想要使得她打退堂鼓。

        她却耸肩,很轻松地告知,“我没什么好隐瞒的。高门显贵的郎子我也还拜会过,寻常的酒博士、茶博士、潼仆也见过。举手投足都透露着轻浮,便只差要将握雨行云的心刻在脸上。他们为我付出些,要我拿十倍百倍奉还,我委实承受不起。我没有天大的野心,假使能给我一处宁静的庭院,我为你煮茶添香、铺纸研墨,乃至传宗接代,都使得。”

        他微笑着,“那小娘子如何晓得,我也属意于你?”她咂咂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三次碰面,若说实属偶然,那是不可能的。我煞费苦心,想您也是记挂着我的。我还藏着诸多好处,只等着你慢慢察觉。”

        他颔首,在司宝斋前驻足。“缺不缺簪钗?你们女儿家不是最爱这个?”她手掌覆到他襟前,“你不会是想将我养在外头罢?”他义正辞严,“天可明鉴,我绝无此意。婷婷,你若想定了,接下去的事便由我来置办。”她忽地松开,“你要回去通禀父母,我或许也该告知教习。”

        他扶正她左鬓的蓬莱紫,“跟着我,你或许会受很多委屈。”她抬眸,百般愁绪,千般缱绻,此刻都如潮涌起。他要摩挲她的眉眼,她却侧避开来,“或许,我真应当好生考量。”

        他目送她,身侧的厮儿此刻才从隐蔽处现身。“您既属意,何不……”他攥着的拳愈发松了力,“她不一样。”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教坊司,见贾昀在庭前等候。“王教习说明日的《佳人剪牡丹》你与姒姒都不必去了。”她满腔怨愤地抬首,贾昀慨叹道:“当初与你提过,得势而执事。这一摊浑水,你不必再踏足了。你还记得我曾提及的李四郎么?他而今是员外郎,只是还惦记你。他阿娘走得早,你嫁过去,不必侍奉婆母,只安稳地掌管内闱就好。我前与你提过数次,你均未有清晰的答复。他耽搁不起,你更延误不得。好孩子,你愿意做他的娘子么?”

        这已是权衡利弊下唯一的良策,她原想一口答应,但不自控地说:“贾教习,我心底藏着一个人。他那日赠我一支玄霜,我自此就忘不掉了。他愿意纳我。”贾昀难以置信,“纳?你要去给人家做小娘?他是什么门第?”衡皎吮唇计较,“他高官厚禄,妻妾不少,已得了长女。”贾昀一掌将她掴倒,“衡皎你糊涂!给高官做小娘,还比不得去做御侍、县君。天子嫔御,有虚名度日也使得!你放着好端端的富户夫人不做,要瞎了眼去填补人家的内院,你这张脸还要不要?”她跪直了身,“但我爱慕他!我在禁庭十余年,养于斯、长于斯,从未见过他那般利落周全的人。教习,我恳求你遂了我的心愿罢!”

        贾昀恨铁不成钢,“你真想清楚了?妾通买卖,你生素厌憎被人呼来喝去,今后过人家府邸,主母要剥皮抽筋,要夺你亲生的哥儿、姐儿过继,你概要忍耐。日日在廊檐下跪着聆听训诫,晨昏去给女君顿首磕头,动辄有她不顺心的,要棍棒伺候,你也要强撑着,忍到老死。就为着零星半点的心愿,带累一辈子,你就甘心?”她被撼动了,那颗不肯赌李四郎的执拗,想顺遂心愿的桀骜,土崩瓦解于悲哀的现实。

        见她略有动摇,贾昀软硬兼施,“婷婷,你一向清醒自持。咱们女人难啊,只能选一回。既不想攀登云端,就只谋个安稳无虞。纵李四郎朝三暮四,你执掌着中馈,尚且有一席能够立足。咱们没有丰厚的嫁妆,有些人,真的高攀不起。”

        她悒悒不乐,姜婉宁瞧见了,特意摇摆着身段,莲步款款地,“这是谁啊?原是从前最得势的衡小娘子。怎么失魂落魄的?有甚不合意的,同我讲一讲,兴许我能帮得上呢。”衡皎睇眄她,“你就这么成竹于胸?”她貌似降尊临卑,“我能否成是说不准。但你,的确一点机会都没有。等我成了官家的娘子,你向我稽首谢罪,跪在庭前恳求我,我或许会替你周全周全。”她侧退半步,特意掸了掸,“那衡皎便静候佳音了。”

        宫宴当日,岳迁瑛艳羡地目送她们,“你的事,考量得怎样?”她似乎醍醐灌顶,“就听教习的罢。”岳迁瑛蹙眉,攥她的柔荑,“那你的薏仁呢?”她侧首,转瞬间,一滴残泪跌落手背,“算了。”

        宫宴。衣红生色砌衣,戴金冠,剪牡丹花。霞裙月帔,妍皮不裹痴骨。领舞的姜婉宁夭桃秾李,身形窈窕,婀娜多姿。体态轻盈,罗袖云轻雾薄,秋波澹澹。皇后称赞道:“玳宴开舞裙歌袖,一团儿玉软花柔。官家快瞧瞧。”今上意兴索然,并没有接口。皇后黯然,又提起兴致,“官家。姜姑娘是教坊司翘楚,今日这舞极费心血。”他在人群搜寻一圈,“圣人有心了。”

        他一眼也不曾瞧姜婉宁,待散宴时,皇后顺水推舟,“官家。今夜可要叫姜御侍司寝?”今上质疑,“御侍?”皇后很难为情,“官家要为皇嗣着想。”他摆了摆手,“圣人多虑了。朕自有打算。”

        夜里。姜婉宁焦灼不安,等候着福宁的都知来传召。熬到子时捱不住,出门撞见王鹤,她绞着眉头,“不成了。官家没瞧上你。”姜婉宁呆愣,即刻反驳,“怎么可能!”王鹤此刻满心的哂意,皇后牵线搭桥尚且不成事,她博官家青睐这一例是彻底断绝了。“你自诩卓越,但官家阅女无数,此事就作罢了。我是白操劳了,倒也怨不得你。近日寇娘子去给官家送蜜煎都叫挡了。许是官家心绪不大顺畅。”

        姜婉宁攥紧她的袖口,“不!教习替我想想法子!教坊司的姑娘都晓得官家会……我仍旧完璧回去,可没脸做人了!近日不顺畅,总有愉悦的时分,等那时教习替我央浼圣人,我今后定俯首帖耳,我有了子嗣,都过继给她……”王鹤翻手,她被甩倒在地,“你快醒醒!圣人为着你,差点遭了官家的训斥。一次则已,屡次乞请,你拿圣人当甚么?既自感丢了颜面,你可要一死了之?”

        这些都做不得数,性命诚可贵,谁会不爱惜?

        那日后,姜婉宁再未露面。三日后,有内侍省的内侍高班替她捎口信,“意仁托臣给您带话,明日烦请您出禁中,去往京郊的光献榭。”她疑惑,他却谨慎地拱手,“其余的事,他均会替您置办妥善。譬如明日出宫、和去光献榭的车驾。”她蹙眉,“他究竟是谁?”那高班一副言尽于此的神情,“小娘子,您后福无穷。”

        是夜。舞娘们一块用过膳食,王鹤竟一改故辙,和蔼可亲,慈眉善目地来给衡皎房里送羹汤,“近日你受累了,这是燕窝,浇灌了牛乳,最滋养不过。真凑巧,我想明日应是惠风和畅,游目骋怀最得宜。我放姑娘几日,姑娘消遣够了再回来。”衡皎也很震惊,她推了推碗,“这么金贵,我禁不起。”王鹤却立时三刻强调,“姑娘明日一定要前去!”

        他真是权重,便连王鹤也卑躬屈膝,她不明所以,只应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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