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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教习


岳迁瑛执纨扇给她送凉,正逢今上欣然踏入内来,“可算歇足了?”瞧着她眼圈也红着,像是怒火中烧,不由得继续问:“好端端的,怎么恼了?”她不管礼数避让,直截了当的跪倒,“官家!圣人……圣人她要将教习驱逐出宫,还要罚她到嘉梧去做苦役。教习她供禁庭驱使二十年,圣人为什么不顾念呢?她既厌恶我,就将我赶出去罢!不要因我白白连累教习。她是我的恩师,我不报答恩情,结草衔环,如今还……”

        见她涕泪纵横,真叫人心疼,他将她扶起,替过岳迁瑛给她擦拭,“瞧你。为点小事儿就要水漫金山。教习既没错处,理应受禁庭供养。皇后徇私,这很不应该。我自会处置。”她哽咽着,急急问:“真的?”他一锤定音,“君无戏言。”她欣喜了,“我便知道,官家是最最公道的。”

        然而这一事体,于翌日晨省拉开帷幕。皇后怒目圆睁,愤愤之意鲜明。她语气不善,“衡氏。听闻你央着官家留贾氏在禁庭。”衡皎敢做敢当,“圣人。贾教习犯了什么过错,您要将她驱逐出宫?”皇后横眉竖目,“放肆!衡氏,你身为嫔御,岂敢置喙吾的行事?我统御禁中,难道一事一例均需向你请示?还是你仰靠着官家的眷顾,洋洋自得,以为这禁中竟是你当家做主!”

        衡皎起身,深施下一礼,“贾昀系妾恩师,所授之业、所传之道,至今妾铭刻五内。她数载谨小慎微、兢兢业业,并无任何出格之举。乞求圣人明鉴。”皇后由女史缓缓搀起,提步下阶,于她身前驻足。‘啪’一声,周遭的嫔御惊呼,衡皎立时三刻被掼倒,双掌触地,十指又火辣辣地痛起来。

        她捂着右侧脸颊,久久不能平定。“你正是她最大的错处。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你便凭着这芙蓉面,唆使官家厌弃吾,那今日吾便毁了你这副可憎的面孔!”

        一声“你敢”惊动四座,嫔御们肃拜,他探向她腋下,将她稳稳地扶起。她却带着哭腔,眉黛含颦,“我要回去!”他自袖笼掏了一方绢,挥手示意韩从蔚,“送娘子去福宁殿。”

        等她挪出了坤宁,皇后侧避开主座,请他上座。他却不受,“朕原以圣人处置内人俱有定法。不想只是率性而为,私心作祟。”皇后平心静气,方才回话,“妾宰执禁庭,无有不竭力之处。教习贾氏,教授不善在前、顶撞中宫在后,妾要将她逐出去,已是莫大的仁慈。”

        今上发笑,“这么说,你倒是担得起贤德二字。既如此,掌掴衡皎,你如何解释?”皇后却有意问诸昨日,“那便请教官家,妾要逐贾氏,您为何刻意拦阻?”

        今上瞧着她,“贾氏是罪人?她行了怎样的恶事?所谓的不善与顶撞,是否关乎衡皎?”她恼羞成怒,“是又如何?官家畴昔秉持公道,使得万方敬服。而今为着衡氏,不壹而三的驳斥妾,偏袒与私心一览无遗,妾要维持禁庭安宁,需立即对衡氏做出惩处,杀一儆百。”

        今上好整以暇,从容以对,“圣人。你逐贾氏,是缘于对衡皎的嫉恨,而非贾氏谬失。你的公正又在何处?圣人有了偏颇,朕稍加裨补,怎成私心?”皇后加重语调,“官家。倘或贾氏并非衡氏教习,您岂会插手此事?”今上反驳有力,“假使她并不系衡皎亲眷,圣人当不会寻衅滋事。”

        皇后颤颤巍巍地行至他面前,膝头一软,如齑粉倾倒,如此,倒累得嫔御们纷纷下拜,“寻衅滋事……妾殚精竭虑,夙夜匪懈,如今,为了衡氏,官家屡次兴罪,妾忧愁而不知所以。官家疼宠衡娘子,如今要罢黜妾,另立她为皇后么?”今上泯然一笑,“未尝不可。”

        今上拂袖而去,在寇充媛的带领下,皆从速告辞。

        福宁殿。意欲上前敷药的女史都被挡开了,岳迁瑛尽力抚慰着,“娘子!这是卞春晖医官亲自调制的。您这么耽搁着,恐要留疤痕了!”她丢了药膏,“我不要,我通通都不要!我要见官家!”西头供奉官拱手亟请,今上袍袖夹风,见她疾奔出来,立刻俯身去搂。她涕泗滂沱,泣不成声,他温声哄着,等她稍缓,才将她抱起送到内寝。她紧紧地捂着侧颊,他要瞧,“不愿旁人碰也就罢了。她们粗手笨脚的,怕再弄疼了你。我给你敷药。”

        她侧开身,“我如今貌丑无盐,不堪入目。才不想官家多瞧我。”他无奈,只得靠近些坐,“敷过药,有两日也就恢复如前。与我,有甚不好意思?”她渐渐妥协了,也怕闹得太狠,真招惹他动气,搁了手,他才窥见真容。皇后蓄着指甲,两道血痕显著,如今微微肿胀着,与其余敷着脂粉大相径庭。他取了一旁的药膏,微不可感的放轻手脚,“她是魔障了。我已革了她的俸,罚了她的女史。”

        她哂笑,“官家。假使有一日,圣人赐我一死,你亦不会真将她怎样,可对?”他要揽她,却被她闪躲开,“阿皎。她十三岁由皇考指婚,入潜邸,数载辛劳,我不能不顾念。”衡皎擦了眼龇的泪,“是。圣人与您十二载夫妻,妾区区之身,岂敢比照?那就请官家赐妾匕首,允我自断。我不想再受折辱。”今上凭蛮力将她箍住,“我不许你这么想,更不容你这样做。”

        那日起,衡皎忽而发觉,她的意仁,从不能举动自专由。朝纲、臣僚、盘根错节的纠葛诸如此类,都是他的掣肘。她也就只闹两日脾气,也便大事化小。女儿家都格外注重相貌,嫔御更甚一重。用益母草留颜方子调理着,不出半月,也便全然愈合。

        岳迁瑛凑趣道:“《新唐书》说,虽春秋高,善自涂泽,虽左右不悟其衰。我瞧着娘子容颜姣好,较从前更胜一筹。明日坤宁设筵,圣人与娘子们斗香,请外命妇们评点,您可要去?”她只顾着敷粉,片刻才说:“官家去不去?”岳迁瑛认真考量,“既宴请显贵的命妇戚里,似乎没有不赴宴的道理。”

        衡皎秋波微动,哼声道:“官家在,我便要在。她纵使想赢,我也得给她添些堵。”岳迁瑛为难,“娘子总不好顶撞圣人的。”衡皎质疑,“我只是求她秉持公道。夹指之痛、掌掴之辱,她纵容嫔御挑起我的旧事,散布我的谰言,我难道还对她感恩戴德不成?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忍辱吞声,逆来顺受,永无止境。人人寻软柿子拿捏,圣人同样。”

        岳迁瑛叹息道:“听闻圣人要爇苏学士的雪中春信,对于魁首志在必得。咱们又不曾有拿得出手的香料,怕是……要落了下风。”衡皎却不以为意,“这样司空见惯,桂冠就十拿九稳了?”

        晚膳时,今上照旧给她盛羹汤,“明儿布筵席,你先歇着。”她侧首,“我去不得么?”今上弹她额头,“哪里你去不得?不过是想着场合嘈杂喧嚣,你应不大喜欢。”她否决,“妾都听说了!明日圣人要与我们斗香。官家还特地寻了柄玉如意做彩头!”他颇感惊奇,“你不是素来对玉石不感兴趣?我赠你的羊脂玉镯子、翡翠镯子,都从不见你戴。”

        她立刻说:“只要官家送的,没有我不喜爱的。官家朴素,福宁殿里无一物靡费。我带着它招摇,若惹了事端,于官家不好。彩头与赠予倒有异。我也不想奔着魁首去,圣人都胜券在握了,不过是想凑一份热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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