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奉主
第二日。
太极宫内仍然忙碌。前苑太极殿里，先是在殿东嗣皇帝的登基大典，李杰改名为晔，柩前即位，以韦昭度摄冢宰，继而是在殿西举行的大行皇帝的大敛之礼。
西落东升，寓意唐嗣绵绵不绝。
慈恩寺。
“崔家兄长，我想杀人，学什么好？”崔六郎那一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全喷在了了悟大师今晨才抄写的经文上。了悟默默将弄脏的纸拿开，收拾好桌子，又继续抄写。
崔远十分过意不去，双手合十，念道：“罪过啊，罪过啊，远定当手抄一册，以赎今日之罪。”
刘沁就这么看着他，不言不语，不喜不怒，静静等着。
崔远见她是认真的，颇思量了会，这才惴惴回道：“孙子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你要杀人，应当也可以分为这四种方式：上策以谋，其次借势、其次以力，最下以己。你自个儿想呢？”
“自然是哪个都要会，这样才能视形势而有变通，必杀之。”刘沁想也未想，率直而出。
这需要想吗？
崔远看向了悟，了悟今儿个很安静，就连崔远弄脏了他的经文也没有作声，他似乎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孜孜不倦，一笔一划，安安静静抄经书。
崔远只得硬着头皮再问：“你真的想好了？”
“目前是这样想的，且先走走看，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刘沁答得很轻快，似乎在说今日吃红烧肉，明日吃什么，明日再说一般。
崔远却面色肃然了起来，认真思忖了许久，回道：“我知道了，我会尽力安排。”
刘沁起身，行大礼拜道：“无以为报，愿奉郎君为主。”
崔远说不出话来，他这才注意到一直以来他都忽视了的一个问题：他与刘玄相熟，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的品行，知道他的志向……，但他对刘沁其实一点儿都不了解。他愿意像兄长一样照顾她，可很明显，她并不准备做一个贤良淑德的深闺女子。
如今的她可能是一枚炸弹……
崔远将刘沁扶起来，没有答应：“你不必如此，我既已答应你就会认真对待，绝不会将你视作小孩敷衍了事的。”
被误会以退为进，刘沁也没有解释。崔远却相邀道：“慈恩寺风景不错，我们走走？”
刘沁点头称“好”，浅笑里终于有一丝少女的天真雀跃。
说起来她也只有十岁，还是虚岁。往日在家中时，就贪玩得很，无论是和姊姊一起学女工还是和弟弟一起念书，都没劲得很，她最高兴的是大兄带着她出去玩。
只是大兄准备明年下场参加进士科考试，平素攻书极苦，偶尔出门也是会友，难得有闲暇可以带她出门。
母亲倒常出门，可只有去寺庙上香时才带她，参加宴会、拜访朋友，她都只带着姊姊。所以她不是在花园子里折腾那些花花草草、虫鱼鸟兽，就是在父亲的书房里折腾父亲的书。父亲看书，她也翻书。父亲会客，她就躲屏风后面偷听，以学他们的腔调、语气为乐。
二人绕道到正门前，崔远进大雄宝殿跪拜、烧香，刘沁就在门口等着，随意地打量着四周的景物。等崔远叩拜完诸殿神佛，这才带着她在慈恩寺里随意走走。
“佛学宏大，旨意高远，让人的心能够获得安宁，你为何不喜？甚至过庙宇而不拜？”二人一边走着，崔远闲谈一般，随意问道。
刘沁跟在他身后直斜眼：她才说了要学杀人，转身就去拜诸天神佛，不犯忌讳吗？
却不料崔远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来，正好将她这鄙夷的神色尽收眼底。两个人都愣住了，刘沁本来是不准备回答的，为了打消尴尬也只好硬着头皮讪讪解释道：“礼佛贵诚，我今日心中有怨憎恨，又执念杀戮，怕玷污了佛堂，反而不美。”
崔远的小心脏被穿了，以前看刘大郎被她鄙视，觉得画面非常温馨，值得开怀大笑。但今日自个儿被她鄙视，却觉得受伤了，大伤，简直就是一记暴击！
“你平日在家，都喜欢做些什么？”
可问出口，又懊悔了，便停了脚步，十分歉意道：“我就随口问问，你不用回答。”
“我没事，过去的事并不是不说，就没发生，不是我的错，我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刘沁虽敛了笑容，但语气却淡然。崔远真的很怀疑，自己真的不是在和一个老夫子参禅？
“我不喜欢女工，对诗词、乐律、作画都没兴趣，平日和弟弟一起学些孔孟之言，但也没有兴趣。偶尔钓鱼捕鸟，赶鹅捉鸡，也喜欢和老圃学种花，但是最喜欢的就是在父亲的书房里消磨时间。”
见崔远神色渐变，及至愕然，刘沁终于意识到了不对，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崔远不知能够说什么了，刘玄博学宏词，方正谨约，怎么妹妹会完全不一样？
“哦，我明白了，你觉得女子就该做淑女！像我大姊那样，通乐律，擅画，女红也极佳，行止温婉，性子坚毅有节。我母亲说，世家子都喜欢这样的女子。但我大兄和父亲说，像我这样上得了树，踢得了鹅的，方是巾帼本色！”
崔远脸微红，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了。
刘沁见他面色仍不太好，不禁有些担心，未雨绸缪抗议道：“我不改的！”
似乎担心这个分量不够，她又补充道：“我父亲说的！”
崔远实在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也不敢再与她绕弯，便直接问道：“为何想学杀人？”
刘沁不由又斜着眼睛鄙夷起来，崔远觉得自己要怀疑人生了！他，崔远，博陵崔氏子，敛性修身，昼夜苦读十数载，收获赞誉无数，怎就在这个小娃娃眼里就如傻子一样了？
但转即，他想到了刘玄，那个十分优秀的少年在她妹妹眼里，也如傻子一样！
顿时，好像，平衡了那么一点点。
刘沁赧然，习惯了，竟一时改不了。为了转移崔远注意力，她便又破例说出自己的想法：“了悟大师学佛近二十载，仍然忘不了过去。我从来就不是淡泊宁静的人，忘不掉就是忘不掉，我只能面对！如何面对？自然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又多说了一点：“我父亲常说，人生在世，当积极有为，因为你不去做，又怎知能不能，对不对。若是不能，那就继续想办法；若是错了，那就改一改；反正，总要无怨无悔，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个儿！”
“当然，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这句话她说得很轻。
那日崔远送馒头来时，她虽头脑昏沉，浑身乏力、疼痛，但是醒着的。她知道崔远是为她而来，但这样的怜悯她不需要，更不需要嗟来之食。
所以，她装睡。
崔远既走，三女分食，谁都没想过给她留一点。自私而毫无怜悯之心，她亦不屑与这些人争食。
“你父亲说得很对，也将你教得很好。”崔远此时才算了解了为什么她会是这样特立独行的性子，也愈加感佩刘相为人，刘氏家风。
到了现在，他才觉得二人不是陌生人，有那么一丝亲近的感觉。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不用改，这样就很好。”
刘沁没料到他会有这动作，忍不住又要斜眼鄙视，意识到后生生控制了，向左走了一步，摆脱了崔远的手，为了不尴尬，亦随口问道：“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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