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荧惑星海
“你是不是心悦于他？”
蘼芜的话宛如一道惊雷落在九荇耳畔。这是她这许多年来，都不敢稍加探寻的问题，她甚至连问问自己都不敢。
“师徒之间，怎么会有心悦一说？”九荇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沙哑。
蘼芜嗤笑，不知是不满意她狡辩的态度，还是不满意她回答的内容：“礼法哪有那么重要？”
“师父出自南庭仙洲，最重礼法。”
“那如果不是师徒，不顾礼法，你是否心悦于他呢？”蘼芜双目灼灼。
九荇被问得毫无退路，只能闭口不言。
她将手伸到伞遮不到的地方，点点滴滴落在她手心，是与温热掌心完全不一样的凉。在她心中，江疑便像这瓢泼的大雨，带着沁透心扉的凉意而来，又从手心滑落，交错之后，便难有交集。
蘼芜看着她，微微眯起双眼，奋力看透她心中所想。九荇在他的目光下十分不自在，仿佛心中想法已经被他一览无余。
半晌，他才不得不认输似的叹道：“情爱真是世上最复杂之事，我竟看不出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九荇松了一口气。
“其实，‘看人心’也不是那么厉害，”九荇换掌为拳，将方才落入的雨攥在手中，“我一路从符剔山至此，才真正体会到世间有太多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即便二人真心相爱，也总会被天命阻隔。”
就像乐酒前辈与他的妻子，因战乱而阴阳两隔；就像后纪的爹爹和娘亲，不知因何缘故不能与爱子团聚。
蘼芜也学她将手伸出伞外，直至整个手掌都淋湿也未握成拳。
他站起身，拍拍坐皱了的衣摆，朝厢房里走去。
“先有相爱，而后有相守；若因以后的未知而连相爱的勇气都没有，岂不是辜负自己的一片真心？”
他留下的话在雨里飘飘荡荡，也在九荇的心上飘飘荡荡。
九荇站起身，踱步至乐酒与江疑曾一起喝酒的前厅亭廊。
此处可远眺山下的万家灯火，九荇想起从前江疑布云并不繁忙，总在日落时分就能回到符剔山，二人常一边用晚膳，一边同看万家灯火。
那时，她总想着，这万千灯烛，是否未来也会有一盏属于她？
她虽然这么想，却不敢这么说。
此来南庭仙洲，江疑似乎已习惯了从前失而复得的“神将”身份，而自己与江疑虽有师徒之名，但总归不能一直跟着他。两人的差距以及越来越远，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分道扬镳。
思及此，九荇将伞收起，任由凉透的山雨浇在自己身上，凉意由身及心，却没有浇灭心中的那把火。
若是注定师徒缘尽，或许应该如蘼芜所说一般，袒露心意，才算不辜负自己吧？
江疑留的纸条只说了今夜会来，却没说明具体何时会来。
九荇在夜幕中站了半夜，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山中的蝉鸣、兽吼逐渐无声，山下的万家灯火也几乎灭尽。
时近三更，身后响起脚步声。来人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似是怕吓着了她，反而将脚步踩得比平常更踏实些，听在耳旁也不心惊。
“山雨料峭，当心着凉。”与声音一同落下的，是她肩头的披风。
江疑来了。
她从善如流，紧了紧江疑给她的披风，只觉双手也冰凉得僵硬。
江疑此刻穿着已不似白日里那般肃穆庄严，脱去兵甲，以青衫代之，眉目间也是熟悉的温柔，整个人柔和得如同雨夜里的月光，朦胧而幽远，带着一股清冷的气息，既吸引着人去靠近，又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一见到江疑，九荇乱麻似的心绪便更乱了，方才下定决心要表明的心意也梗在喉中，最后只喊了一句：“师父。”
“此次来南庭仙洲，先是去追踪了打在鬼面僧身上的寻迹咒，又上九重天将一切禀明天君，调度人手追查此事，做线索交接，这些事情做下来，便到了昨日。”
寥寥数语，便交待了这数日发生的事情。他表面上将连日来的遭遇说得风轻云淡，实则内息不稳，分明是受伤的迹象。
九荇看出江疑受了内伤， “忙得连命人传信的时间都没有吗”之类的质问言语到嘴边便又吞了回去。
“从前总说要带你看遍神州盛景，今日好不容易得闲，带你去一处地方。”
未等九荇应声，江疑便熟练地召来一朵云，便邀九荇同乘。
九荇如往常一般爬上厚云，并没有向他说明这些日子自己也已学会了驭云。
云随风动，雨水渐停，大地上的草木、山石、灯火变得很远很远，越过山林间的水雾与尘世间的云翳，夜幕中的圆月与星子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飞了片刻，终于来到一处漂浮于夜色之中的宫殿。
亭廊破落，残垣遍地，似是已有许久不曾修缮。
“你看。”江疑抬手指向天上，示意九荇抬头。
九荇抬头，目之所及皆是大小不一的闪亮星辰，星辰汇作一条长长的星河，蔓延至天际。
流光溢彩，震撼非常。
九荇看得失神，未再言语，只听得江疑在旁道：“这是我少时常来的地方，有一位故人将这里称作‘荧惑星海’。”
“故人……是九公主吗？”九荇终于将萦绕心头多时的疑问提出。
江疑微微扬眉，似是讶异于她的洞察力，也没有隐瞒，点点头：“是，此处便是她旧时的府邸。自她……离开九重天之后，便鲜有人前来。”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那时，我们常会在此处看这茫茫无际的星海，猜想天命会给每一个人安排什么样的人生。”
从“我”变成“我们”，九荇听着，心中不免酸楚，但又庆幸在九重天这般冷清的地方，还有人与他相伴，最后也只能说一句：“甚好。”
“今日带你前来，并不是要叙旧事，”江疑蹙眉，“我已复神将之位，不日便会领兵前往西经荒漠。”
九荇心中虽然早已有这样的猜想，但亲耳听到时，还是不免失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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