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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风来之三


“看,燕子。”葛嘉轻声说道。

        一只燕子从姐妹俩的头上飞过,葛莉抬头看着。

        葛嘉丝塔芙八岁时,她母亲教给她和妹妹一种她们从未听过的语言。当时一起学的还有其他几个孩子,偷闲的午间,一群孩子围在她母亲身边叽喳学语,一整个秋日,孩子们都以密语笑闹,但是最后只有姐妹两人坚持了下来,她们用这话叽叽咕咕地向母亲撒娇,压低声音在人群中秘密地交谈。那种语言格外动听,似乎是从她心中冒出来的泉水,在她和妹妹之间汩汩流淌着,不知是她本就喜欢那音调,还是妹妹和母亲的声音把欢喜的感觉种在了她的心里。一天,葛嘉牵马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看见葛莉背着渔网向西走去。你去哪?葛嘉问道。我去湖边!葛莉用只有他们才知晓的语言高声回应,和煦的阳光照在她编成长辫的银发上,她在发尾缀了一朵耀眼的银花。

        那时妹妹已经十五岁,像她的镜子。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妹妹比她羞涩得多,着装打扮也与她不同。葛嘉不修边幅,总是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出门,从前两人总在草地上肆意地打滚玩闹,草屑扎进她们的头发和衣服里。不知何时候起,葛嘉将长发剪去,戴着帽子出门,而葛莉每天要比姐姐早起一些装扮自己。葛莉从年长的姑娘那学来了盘发和编发的方法,做了许多小饰物装点她朴素的衣服。她的衣柜下整整齐齐叠放着各色发饰,一些是木雕的,一些是草扎的,阿莱特送了她很多。

        我今天和父亲去了镇上。你今天做了什么?葛嘉转头问葛莉,葛莉正在认真地用一把小刀刻木头。

        葛嘉很为自己的父亲骄傲,她父亲是领主的马夫,是为数不多可以自由出入镇中的契奴。有时,她会缠着父亲要跟他进城,她的契奴伙伴们很羡慕她,好言托她从镇里带东西,而她一一答应下来,心里为能帮上朋友的忙高兴。葛莉总是背着一副弓,独自行走在镇子的暗处,她和阿莱特性格相像,但更不擅言辞。葛嘉担心她妹妹缺少朋友,想要带着葛莉与别的孩子一起行动,可是葛莉更愿意独自在山林中待一整天。

        我遇见了鹿。葛莉低声说,她的角很漂亮。

        你打它了吗?

        我从来不打鹿。她在喝水呢。

        葛嘉撑着下巴,全心看着在做木雕的葛莉。少年时代的葛嘉虽然随处跑跳,但的确不常干重活,最多也是帮父亲喂马、牵马。葛莉自小接受猎手训练,常常入林狩猎,在葛嘉四处疯玩时默默挑水劈柴,升起火后径自去做木工,等待葛嘉回来做饭。葛莉认真地打量着手中的木雕——那是只振翅的雀,拿过刀子给它刻上眼睛,用力时上臂的肌肉微微鼓起。

        “我们到了,葛莉。”

        冰湖寂静一如往常,这是葛莉从前最喜欢来的地方。有一年,阿莱特做了四对木制的冰鞋,带着他妹妹来和她们一起滑冰。阿莱特和奈纳娅滑得很好,但她们姐妹俩连连摔跤。那是葛嘉记忆里葛莉笑得最欢的一天,葛嘉试着在奈纳娅的搀扶下站起来,却数次摔倒在冰面上,葛莉笑得没力气,干脆坐在地上看姐姐出丑,阿莱特想要来扶起葛莉,但葛嘉用尽力气站起来把他扑倒。他俩倒地时,葛嘉明确地听到了冰面下传来的破裂声,两人吓得不敢动弹,只得一寸寸慢慢挪开。

        葛莉即便得了疯病后也还是很喜欢这片湖,这是她从前和朋友打闹、看鹿喝水的地方。这几个月,葛莉安静了很多,不会在半夜惊醒尖叫,也不会在大雨天忽然跑出门去,甚至能理解她的话了。湖。这天早晨,葛嘉用那秘密的语言重复着这个字眼,妹妹呆滞的神情有所松动,她知道她们很快要到湖边去,摇摇晃晃地从床边站起来,让姐姐给她盘发。

        我还有葛莉呢。每当天色阴沉,风雨欲来的时候,葛嘉总是想:我还有葛莉呢。

        葛嘉扶着妹妹踏上冰面,奈纳娅在不久前与她们分开,回家去拿冰鞋了。不远处,枯种之子秋蒲和他的七八个朋友们正在凿冰捕鱼,凿出的碎冰正在闪闪发光。

        “嗨!”葛嘉冲秋蒲喊到。

        秋蒲是镇中西区枯种小子们的首领,他抬头冲葛嘉露一笑,“你们不待在镇中过节,跑到这来捕鱼?”

        “你可是天天来,葛嘉,你不怕冷么?”

        “冷也得来啊。”

        “明天就是成人礼,”秋蒲看着他的伙伴们,葛嘉认出其中几个孩子是契奴,“再往后我们就聚不到一块了,今天我们要把湖里的鱼全捞起来。”

        枯种之子们手里的网,竟有七八十尺长,葛嘉看到了很是惊讶,“这么大的网,你们能起么?”

        “这不是还有你在嘛!”

        “这湖已经被下了一个冬天的网,没什么大鱼了,你去河边下拦网还好。”

        “河边早已给人占了。”

        “谁?”

        “我不认得。似乎是一些平日在外,在风来节才回乡的人——等等。”

        秋蒲看向岸边,葛嘉也好奇地往岸边看去,一位身着华服的金发青年正穿过冰面向众人快步走来,那些正以镐击冰的孩子也分分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来人。金发青年满意于枯种之子们的反应,他环视一圈,将眼光落在了葛嘉的身上。

        “葛嘉丝塔芙?”

        “少爷。”

        “你不去看马,在这里做什么?”

        “今天是风来节,领主大人给了我们假期,少爷。”

        “奴隶也有假期么?”奈登似乎真的有些惊讶。

        “是的,奴隶也有假期。或许您有所不知,我已经为我和妹妹缴了假日税,这年该有的所有假期,我们都不必干活。”

        “那靠在你身边的枯种,是你的疯子妹妹吧?”

        葛莉吓得把脸埋进姐姐的手臂里。

        “是的,”葛嘉已学会了面对贵族的欺辱不得出声辩驳,但她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还请您不要惊吓她,她发起疯来会伤人。”

        “那你可得管好这疯子,如果伤到我,我可不会顾她的性命。”

        “我会管着她的。”

        奈登再次打量众人一番,似乎没见到想找的人,要离开了。葛嘉松了口气,她虽然常为奈登·柯兰托尼奥驾车,却只与他说过寥寥几句话。她见过奈登训斥别的契奴的样子——气势汹汹,咄咄逼人。领主的次子高傲又专横,对“行事规矩”极为重视,衣食伺候稍有不当便感觉自己被大大怠慢,要冲仆人发火。葛嘉曾不止一次庆幸这怒火没有落到过她头上来。

        “不对,葛嘉丝塔芙。”奈登忽然回过头来,紧紧盯着葛嘉,“你替了你父亲的天职,以抵劳什税,是不是。”

        “是的。”

        契奴家庭中若死了最强壮的劳力,便要向领主献上家中最好的牲畜,这是因为他们让领主蒙受了失去劳力的损失,称为劳什税。葛嘉父亲死时,她家中已没有半只牛羊,依照枯种之律,缴不上税的契奴是要被卖给游商抵税的。在一些同情者的请求下,葛嘉虽未成年,却早早接替了父亲在镇中的天职以抵劳什税。

        “既然如此,你父亲在义理上还是个活人,你该缴两份税——你父亲的税,和你的税。你偿了葛嘉丝塔芙的假日税,却没偿你父亲的假日税。”

        一边的一个自由民孩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秋蒲立刻瞪了她一眼。

        “葛嘉丝塔芙,我说的对么?”

        “对,您说的对。”葛嘉握着拳,口干舌燥。她尽力垂低目光,不让奈登看出她眼底的愤恨——可更令她心酸的是那个自由民孩子的笑声,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一同在这冰面上捕鱼,那女孩还以为她是个格外值得相信的人,“我现在就回去干活,少爷。”

        “你这就想一走了之?这是很严重的过错,葛嘉丝塔芙。倘若按漏税界定,你漏了两年的假日税,须将税金以十倍补足。若按触犯枯种之律界定,你在未经允许时擅自离开天职,刻意唬骗税官和领主,应当把你卖给游商才是。”

        这番话听得葛嘉双眼发昏,“少爷,我真的无意触犯枯种之律,也无意欺骗谁,只是——”

        “噢,”奈登不耐烦地打断她,“我可不在乎你怎么想。”

        “我只盼您能待我宽厚一些。”

        “葛嘉丝塔芙,我明白你聪明过人,但是不希望你把你的聪明劲用在反对你的主人身上。”

        “我无意反对您。”

        “我指的是我的胞妹伊蕾塔,大概两个月前,她曾在这受了你的气。”

        葛嘉记起了那个与他们争抢冰洞的,不过十一二岁的姑娘,“当时我不清楚小姐的身份,无意之间冒犯了小姐,我愿为她做一切事,让她知道我有多羞愧。”

        “这是肯定的。”奈登满意地说道,“还有一件事,葛嘉丝塔芙,告诉我那天出现在这里的浅色眼睛的青年是谁。”

        “我不记得什么浅色眼睛的人!”葛嘉几乎是惊讶地脱口而出。

        “别撒谎,葛嘉丝塔芙。这关系到我该如何向领主提议对你的处置。”

        “我……”葛嘉佯做回忆的神情,背后却已出了一身冷汗,“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您为何要找这样的人?。”

        “管好你的嘴,别问奴隶不该问的事。我可以用秘术教你回想起来,我能向你保证,过程并不会很痛苦,”奈登漫不经心地说道,“但要是让我发现你的话里有半句欺瞒,就不只是问责这么简单了。”

        葛嘉的确听过这样的传闻,强大的术士能够窥伺和篡改人的记忆,能使孩子忘却父母,妻子忘却丈夫;使贞女变为□□,浪子变为痴人;甚至能使睡花忘醒,使月光忘色。在圣火战争中,秘法公约以秘术使俘获的神官吐露情报,只是经过秘术控惑的神官都变成了疯子,不仅忘记苦苦坚守的信仰,甚至连礼义廉耻也一并忘却。

        “我的确记起来……”倘若她不松口,奈登势必会对她施法,“那天在场的人中有个浅色眼睛的青年,但我与他不相熟,只是打过几个照面而已。”

        或许是她言语中的谦卑和恳切起了作用,奈登似乎真信了她的说辞——葛嘉很快又起了悔意,阿莱特的浅色眼珠在枯种之子中十分显眼,她一时能掩饰过去,也一定会有其他人能认出他来,“这人似乎是个契奴,就住在镇外。您来得不是时候,契奴们今天都到镇上看戏去了。”

        “怎么偏是今天?”奈登皱眉。

        “风来节是我们唯一能进镇看戏的日子。”秋蒲解释道,“我们这些人都是才从镇上赶回来的。”

        “那我要到他家里去。”奈登看向一边的秋蒲一行人,“你们认得这个人么?”

        秋蒲摇摇头。他的朋友们或低头盯着手中的物件,或犹疑不定地看向秋蒲。葛嘉暗暗在心中感激他。

        “我认得,”一个带着畏怯声音划破宁静,“你要找的是阿莱特。”

        出声者是一个抱着渔网的男孩,他说完话便把头低下了。冰湖上碎冰的光辉刺着葛嘉的眼睛,葛嘉抿着嘴,想着阿莱特现在该会在哪,最慢得多久找到他。

        “很好。你知道他住在哪么?”奈登看向那男孩。

        “他家在河边。”

        “给我带路罢。”奈登回身望向葛嘉丝塔芙,“你的事,我明天再和你彻查清楚,现在回去工作。”说完转身欲走。

        葛嘉眼前一花,心中沉甸甸地喘不过气,世上最糟的事瞬息之间落到了她的头上,她一想到明天便心生恐惧。可现在的当务之急却不是悲叹,她还得赶快去找阿莱特,但葛莉正紧紧抱着她的手臂,怎么也不愿松开。秋蒲快步向他走来,想要替她扶着葛莉,却忽然脸色大变,抬眼盯着她身后,葛嘉回过头,正有一人自冰湖西面快步走来,那人的身形非常熟悉——是阿莱特!

        一瞬间葛嘉心肺皆空,她扭头看去,不远处的奈登背对着她,还未走出几步。她立刻将妹妹推给秋蒲,回身向阿莱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正要向他跑去,可阿莱特的声音已远远传过来了。

        “莱菲!”

        那声音在广阔的湖面上散开。阿莱特气喘吁吁地向湖心跑来,他穿得很少,也没有带渔具。

        奈登似乎没听见,径自往另一端的湖岸走去。

        “莱菲!”阿莱特又叫了一声,没看奔他而来的葛嘉一眼。

        奈登闻声回过头。

        阿莱特兴冲冲地来到奈登面前,两人目光相触的一刻,阿莱特后退了半步,他当即就知道自己认错了人。面前的金发青年眉眼与拉尔夫有九分相像,但气质大相径庭——面前的青年目光凌厉,神态中含有高傲的意味,阿莱特很快想到,这是领主的另一个儿子。

        “是他么?”奈登问那给他引路的男孩。

        男孩点点头。

        “阿莱特,”领主之子看向阿莱特,眼中竟有犹疑之色,“和我走一趟吧。”他的语气比刚才轻了许多。

        “你是拉尔夫的弟弟么?”

        “是的,”领主之子在听到那名字时面色不悦,“你跟我来。”

        “去做什么?”

        “别问这么多,”奈登厉声说,“跟我来就是。”

        阿莱特没有接话,他看向一边的葛嘉。葛嘉知道阿莱特虽然性情温和,有时却出奇固执,受不得半点恶意的逼迫。她尽力以眼神暗示,阿莱特眨眨眼,似乎真的领会了葛嘉的意思。

        “你得先告诉我你的来意,否则我不会和你走的。”阿莱特柔声说。

        葛嘉的心砰砰直跳,瞬息之间所有事忽然之间都向最糟的方向走去了,可素来缺乏耐心的领主之子却没立刻发作,“我们到湖岸去,我单独告诉你。”

        “不,就在这里。”

        “小莱——”葛嘉忍不住开口。

        “我哪也不去。”阿莱特很快打断她,毫不示弱地看向奈登。

        “好罢,”奈登松口了,“息烛月初,我妹妹伊蕾塔在这碰见你,她告诉我你在她眼前施法。换做其他人这么对我说,我是断然不会相信的,每年有一些自称目睹流浪术士施法的人找上门来,他们只不过是在恐惧下将障眼法当做秘法而已。但伊蕾塔是术士,她能通过血脉感受到地脉的波动,据她所说,当时沉寂的地脉回应了你,是不是?”

        冰湖中的枯种之子们猛然看向阿莱特。阿莱特紧张地望着他昔日的同伴们,每一双凝视着他的眼睛都带着惊恐,他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心悸,仿佛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分割开了。

        阿莱特沉默了好一会,“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那件事,还是不记得地脉回响的感觉?”

        “什么都不记得。”阿莱特应得很快。

        “你不必太在意,此事很可能只是个误会,就算是伊蕾塔也有可能看走眼,北地郡已有好几年没有出现过后天激发血脉的术士。”奈登的声音顿了顿,“如果你真的忘了,我能用法术让你记起来。”

        阿莱特沉默不语。

        “我做不到在施法时不让你痛苦,但是我姐姐可以。”奈登耐心地说,“和我一起去见她,倘若这是个误会,你在入夜前就能离开——”

        “不。”

        “——什么?”

        “我不和你走。”阿莱特看着奈登双眼坚定地说道,“你回去罢,拉尔夫的同胞兄弟。”

        “为什么?”奈登怎么也没料到阿莱特的反应,他一时间有些惊慌。

        “我要进山。”阿莱特径自走过奈登身边,往冰湖的西面走去,那是修道院的方向。

        “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是认真的。”

        “等等,阿莱特,”奈登沉声道,“你不想知道假如你真是个术士——”

        “不想。”

        “我可以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奈登的声音带着恼怒,“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是个很好的来使,拉尔夫的兄弟。你相貌英俊,声音也很动听,只是我对你的提议不感兴趣,我不想知道我是不是术士,也请你往后别再为这件事来找我。”

        “弄清楚你的身份,我可不是在求你!”

        “怎么?我没有做奴隶的权利么?”阿莱特笑了一声,“我也不是在求你。”

        “你疯了?阿莱特?”奈登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阿莱特没再回应他。

        一阵厉风刮来,阿莱特忽然感到背后一凉,立刻伏身躲避,只见一道冰凌破空飞来,刺入他身后的冰面中,力道之大竟让冰面开裂数尺。倘若他躲得不及时,这冰凌早将他扎穿了。

        “你干什么?”阿莱特怒视奈登。

        “既然你不愿和我走,在这里让你回想起来也是一样的,”奈登怒极反笑,“你尽可以躲,也可以拿出你的血脉对付我,但愿你的本事能有你的性格一半精彩,否则你的骨头就得拿去敲鼓了。”

        奈登双手击掌,身边一阵劲风旋开,点点寒芒亮起,数十道一尺长的冰凌自空中凝结而出。阿莱特惊奇地盯着那冰凌,这是他第二次目睹术士施法,没等他反应过来,三道冰凌冲他而来,阿莱特堪堪翻滚躲过,闻到一股淡淡的雨腥味。未等他起身,又有三道冰凌飞出,阿莱特看准飞来的寒芒,再次翻身躲过——奈登的法术似乎并不会追寻人的踪迹,只是冰制的离弦之箭而已,速度不比羽箭来得快,势头却强劲很多,只要被刺中就再难站起来。

        阿莱特紧张得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他连续躲了十几发冰凌,汗水已经打湿了他的鬓发,可奈登仍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阿莱特回身向岸边望去,此处离岸约三百尺距离,只要进入岸边的森林就没人追得上他。他回头看向奈登,奈登冲阿莱特挑了挑眉,空中发出细微的爆鸣声,新的冰凌在他身边凝出,轻晃一下,极速向阿莱特掠去——阿莱特险险躲过,却差点摔倒在地,他半蹲着,一手撑地,一手下意识地去捂耳朵,破空之声仍在他耳边嗡鸣。冰凌的速度快了许多,差一点就要划破他的面颊。

        这是警示。阿莱特猛然看向奈登。

        “明白了吗?你走不了。”出人意料地,下一发冰凌没有跟来,奈登深吸一口气,再次放缓语气,“我可以给你第二次机会,阿莱特。现在和我离开,我可以原谅你的冒犯——”

        “去你的!”阿莱特在听到“冒犯”这字眼时怒火油然而生,一手抽出绑在小腿上的短匕,正当他要起身时,一道羽箭破空飞来,将他手中的匕首击落,阿莱特往箭来的方向看去,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清醒点!”葛嘉凝视着他,还没将她手中的弓放下“想想你妹妹!”

        阿莱特心中一颤,双眼发涩,他站起来,示弱的话还没出口,只听身后传来沙沙响动,刺在冰面上的道道冰凌纷纷挣出冰面,争先恐后地朝阿莱特刺去。阿莱特惊骇万分,却无处可躲,数十道冰凌几乎封死他的退路,手中也没有物事可用以招架——下一刻,两支羽箭从他右侧飞出,将两道冰凌凌空击碎,阿莱特闪进那处空当中,冰凌在他身侧相撞,散碎一地。

        阿莱特扭头望向奈登,奈登已不再是刚才那副神态自若的样子,他低头喘着气,左手扣着右腕,又抬头朝阿莱特饶有兴味地一笑,一道细小的冰凌自阿莱特身前凝结,阿莱特吓得退后几步,冰凌却径直朝他右方飞掠而去,葛嘉回过神时已躲闪不及,却在冰凌掠至她面前时被一把推开——葛莉不知何时挣开秋蒲冲到姐姐身边,冰凌从她肩膀擦过,一串血珠溅落在雪白的冰面上。

        阿莱特捡起地上的匕首,死死盯着奈登。冰面上寂静无声,众人脚下却忽地震颤起来,随着几声明晰的裂响,裂纹悄声爬过众人脚边,瞬息之间遍布湖面。

        刺骨冬风呼啸而来,刮得人双耳生疼,衣袂翻飞。冰面上的碎冰飞滚不见踪影,远处的山林中传来阵阵鸦声。

        “很好……”奈登的眼中不再有笑意。

        “是我的错,葛嘉,连累你们了。”阿莱特低声对枯种之子们说道,他手中的短匕不知何时附了一层白霜。“你们立刻到湖边去,离这里越远越好。”

        葛嘉丝塔芙没有应答,她将妹妹抱在怀里,和秋蒲对视一眼,与枯种之子们朝湖岸边跑去。她堪堪踏上岸的那刻,冰封的湖面再次震荡起来,岸边砂石滚落,葛嘉放下妹妹,看向湖面,一股夹着冰屑的厉风当面刮来,让她睁不开眼。她听见隆隆巨响,冰壳摩擦声如同冰湖的哀嚎,巨大的冰壳轰然抬起,寒冷彻骨的湖水翻涌拍岸,就像她曾在梦里梦到过的那样。

        骤起的冬风一刻未停,点点飞雪如刀割般打在她面颊上,远处湖心的争斗已完全被暴烈的风雪掩盖。

        “秋蒲,秋蒲!”葛嘉冲转身欲走的秋蒲喊到,秋蒲回过头,眼中带有不快。葛嘉犹豫片刻,艰难地开口,“拜托,帮我把妹妹送到奈纳娅身边!”

        未走的枯种之子纷纷们回身看向葛嘉,眼中带着警惕。

        “我不想再掺和进阿莱特的事里。”他看了一眼身边两个面带犹豫的十一二岁的孩子,“他们也不会。”

        “快走吧,葛嘉!”一个少年催促道。

        一个手提冰镐的女孩肯定道,“我们不会再掺和术士的事。”

        “秋蒲,请你只帮我的忙,把我妹妹送到奈纳娅家里!”葛嘉恳切地说道。

        “你要留在这?”

        “我得留在这,”葛嘉看向身后的冰湖,坚定地说道,“我担心阿莱特会做出追悔莫及的事。”

        “你不必为他担心,葛嘉,”秋蒲叹了口气,“他身上流着潮鸣之血,命运已与我们不同。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明天你该怎么办?你去哪弄那笔十倍的税金,拿什么向领主大人交差?阿莱特惹怒了奈登,甚至与他起了打斗,保不准奈登会迁怒于你,哪怕你行事再端正,他也能给你定下什么莫须有的罪。你在镇中为领主家做事,看人眼色处处受制,我们都理解你的苦处,从不在柯兰托尼奥面前说你一点不是,但阿莱特以言语激他时哪有半分考虑到你的处境?”

        葛嘉丝塔芙咬着嘴唇。

        “他不会怎样的,葛嘉。”一个少女尖声说道,“依据秘法之律,未获得领主准许时,术士不得在私斗中杀死另一个术士,否则要受到秘法公约的通缉,阿莱特最多会被少爷打一顿再带回去罢了。”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葛嘉说道,“阿莱特受不得逼迫,不愿按陈规行事,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便会抗争到底。奈登将他打昏了还好,要是给他留下行动的余力,保不准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

        “呵,”那手提冰镐的女孩冷笑一声,“你只顾着阿莱特,你妹妹才为你受了伤,手臂上还淌着血呢!”

        葛嘉愧疚地看着妹妹的胳膊,那伤口不深,有一指长,洇出的血却已将她的半个上臂都染红了,“是皮肉伤,”她抬头看向秋蒲,“劳烦你将她带给奈纳娅,她会给我妹妹做包扎。”

        “这是最后一次。”秋蒲伸出手,欲将葛莉接到怀中,可是葛莉却吓得发抖,任葛嘉怎么哄也不愿离开姐姐的臂弯,葛嘉只好做出严厉神情,狠心推了她一把。

        葛莉捂着伤口哭起来。

        葛嘉立刻心软了,她顿时将一切抛在脑后,要将妹妹搂回怀中,可秋蒲已先她一步接过葛莉,一边的少女立刻凑上来摸她的额头,轻声安抚她。

        “我们走了,葛嘉。”秋蒲扶着葛莉,深深看向葛嘉丝塔芙,“你好自为之。”

        枯种之子们的身影隐没在茫茫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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