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知宿敌公子嘴上交锋生外枝顽铁误落花丛
示剑这一环过去，下一环照例是台上参道人讲一番话。什么话都可以，可以是夸耀自己的实力，也可以是讲自己的布置，或者自己的目标和希望之类。
赵思德选择感谢观法客不远万里前来，而周樑则介绍自己的长剑捶打之后有了几处新变数，冯兰则是借“折剑石”登顶的先例鼓励了一番台下经楹场的参道人。这一下提到王如锋，又把王如锋整得好不尴尬。
轮到了王如锋，他摸摸鼻子，无措地笑了下，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祝各位开心吧，玩得开心，看得开心，比得开心，反正我还挺开心的。”
他明显感觉到各色目光变得更加不友善，心里叹口气，想：怎么会这样，我真不是在挑衅。
他被瞪得不太自在，伸手多余地拉一下翘起来的衣角，垂头跟那块翻起来的布料搏斗了一会儿，听见谢琅的声音。
“王如锋。”
他其实不太想跟谢琅在台上说话，但是此时没有办法，又被点名，无奈抬头，谢琅已经直勾勾盯着他好一会了。
“我的剑要除你。”
其实一般很少有人会在鉴锋台的时候就放出这么又快又狠的犀利话语，往常这个环节大家互相都知根知底，也就是不痛不痒说两句，就算放狠话也放得像是玩笑。
然而谢琅破了这个先例。
他话说得短，但狠，指名道姓点出来对手的名字，又表示除恶务尽的决心。
他所在的谢家本就是太白唯一指定正派，对上的又是去年的歪门邪道，这下“正派少侠回归，高调表示要清算之前作威作福大反派”的剧情一下就点燃了台下群众，一时“好！好！”“绝代谢！绝代谢！”的呼声不绝于耳，人们拍手称快，欢呼雀跃。
王如锋怔一下，听了深恶痛绝的语气，下意识就想摆出无奈表情说两句退让的软话，将这个硬话茬过渡过去，打个圆场。
但是他看着谢琅沉沉的黑眼睛，又突然不想说了，把半抬起来的手放回去，贴着裤缝站直了。
王如锋其实也有一点生气了。或者说，他一直以来，都是有气在心里的。
“说到和做到是两回事，”他也看着谢琅的眼睛，慢慢地说：“希望你的话能配得上你的剑，希望你的剑能不折断，更希望你人能不落下招摇山头。到时候，你且再讲。没做到之前——”他顿宕一下，声音变得严厉：“你还不够格说。”
谢琅嘴唇动了一下。他看着王如锋，平淡地问：“够格与否……你竟看不出？”
他的眼神现在不仅有愠怒、挑衅……现在还掺杂了失望。对视片刻，谢琅眼睛里怒火稍稍散去，更多化为了失望，却看向王如锋，还残留有一点点希冀。他的手又放回腰间，抚上剑柄，作势要往外抽：“让你再看一眼。看好。”
王如锋就绷不住要笑了。虽然他刚刚心头有火，但是谢琅实在好懂，又天真直接得有些可爱。他能理解谢琅在博取认可，但是他却不能总让谢琅如意：“谢公子且慢，不必给我看剑。我本不是剑道中人，看不出玄机，所以你够格与否，只能等我们打过才见分晓。”
谢琅点点头，然后低头便解缠束腰间的白罗带，又将领口扯松，眼见就要把一件宽袍大袖的繁复外衫脱去。王如锋大惊失色，飞身上前替他捉住两边带子，又忙不迭去掩护他的领子：“你干什么？！”
谢琅一边手还攥着领口欲脱，闻言低头看向王如锋，平静道：“你说要打才行。礼服不便，我除去，然后我们便打。”
王如锋一股血冲脑门，差点气厥过去。他一边胡乱替谢琅缠紧腰带，一手扶住额头，只觉得眼花气短，又是气、又是恨地压低声音骂他：“祖宗，你是不是想让为期十八天的法道天今天就圆满？你知不知道世家的对手戏都往后了排，讲究循序渐进？我俩今天打完了，参道人还比什么，观法客看什么？后边还能有什么好看？”
他合拢谢琅的领口，轻声喃喃道：“不知道上边赵老听见你这番话没有，不然我真怕他现在就把你赶出法道天。哪有你这样断人财路的。”
谢琅听不懂，或者说压根不想听。他见王如锋没有要跟他打的意思，便自觉又将衣冠整理一番，将王如锋潦草打的结解开仔细系端正，抚平领口，收拢宽袖，又是一副凛然不语的样子。
虽然插曲频出，但仪式好歹是按流程走完了，并没有大的纰漏。下台四公子各回各辇预备进城安排下榻，谢琅回去的时候，谢老夫人一早就下轿，立在轿边等他。一干剑侍、丫头见到谢琅，视线也与往常分外不同，既惊又喜、既敬又惧，复杂万分。
谢琅看见母亲站在轿边，多看了一眼，却也没什么表情，只是转身准备上自己的车辇。谢老夫人将他袖子扯住，犹豫唤声：“琅儿……”
谢琅将视线转至他身上，漂亮的眼睛黑漆漆地看着他的母亲，顺和地等待吩咐。谢母斟酌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苦苦道：“你为何……为何……”
既有如此实力，在谢家将倾时为何不显？
既能顺畅说话，为何多年一言不发、形同痴呆？
谢老夫人既惊、又愧、又恨、又怜，明明应该狂喜，想起五十年来孤儿寡母种种遭遇，却又伤心欲绝。她捂住直撞的心口，嘴唇哆嗦着，竟说不出一句话。
谢琅只是木偶似的，静静看着她。
谢琅不明白。
王如锋打算跟着世家的车乘后边走去歇脚点。他势单力薄一个人，显然是不像世家子弟一样车接车送的。然而法道天又早早替招摇山脚起点的参道人准备好了客栈，他要是不去住，岂不是白浪费银子？
主意打定了，他抬脚便要走。一转眼一辆两轮的高车停在他身边，虽不是用的龙骖，也是极好的一匹油光水滑黄骠马。赶车的马夫看着王如锋，上下扫了几眼，王如锋不明所以，也看着他。
马夫确认好了，这才发问：“可是王如锋王壮士？”
见王如锋点头认了，他登时喜笑颜开，一拱手道：“有请王壮士上车，我家主人已在客栈候您多时了，就等您光临。”
王如锋有些诧异，道：“却不知你主人是谁？恐有违好意，我这边接到安排是下榻至祝余客栈。”
马夫连声确认道：“正是，正是！我家正是祝余客栈，坐落丹穴，离尧光屉还有百十来里地的。距离遥远，主人打听后怕王壮士交通不便，特请小人在鉴锋台外等候王壮士，接您一同前去客栈。”
王如锋更诧异了，微微挑眉，又问：“是你主人安排？不是法道天官使统筹？”
“是，全是主人自己的心意。”马夫恭恭敬敬道。
王如锋心里纳闷。自打入法道天，他已经习惯了被有意无意忽视、疏漏，作为上届堂庭顶之人，虽然没接到邀请，却也安然走小门进城；进城就被领到鉴锋台下候场，也没告诉他应该在哪里，各色官员都好像忙碌着更重要的事情，他听到点名，上去自己找个位置站着，倒也安之若素。
他知道他不受欢迎，可他却有非来不可的理由，只得抱有歉意，对冷遇和敌意全盘接受。如此种种，以至于现在来了一个看他好像如获至宝的，他反而不习惯了。
一路颠簸，远远看见祝余客栈的酒旗了，马夫勒住缰绳。王如锋撩起下摆准备翻身下车，早有两个姑娘迎上前，一水的桃花红小袄裙，乌云似的发鬓仅着翠色发带点缀，一双脸孔是相似的漂亮，嘴上嘻嘻哈哈直说：“王壮士！”“是王壮士来了！”
马夫奇道：“大小姐、二小姐。这会儿你们怎么在这？”
两姑娘没工夫跟他打招呼，眼睛只直勾勾盯着王如锋看，上手便来扶。王如锋的胳膊经那绵软玉手一搀，登时变得僵硬，而耳边莺声燕语不绝，只觉一股热气直冲两颊，耳朵顶上都透红了。
他不敢强挣，任两姑娘嬉笑着将他从车上架下来，僵僵走了几步，这才找回自己的嘴巴讨饶：“这是做什么、做什么，王某有手有脚，不必劳动姑娘大驾。”
身形稍短的姑娘胆更大些，笑嘻嘻去看王如锋的反应，又掩口假装讶异地呼道：“小妹！你看他脸红得不得了，这可比树熟的果子还讨喜呢！”
她伸手就要去摸王如锋的脸，王如锋扭头要躲，不料这一动，就碰到另一女堆叠的发髻上，吓得他登时又僵直了，矮姑娘趁此良机，伸手强掐了一把他的脸。
高些的姑娘嘴上无奈说：“你别闹了，一会父亲看见该说你怠慢贵客了。”
“可是你难道不觉得，他一个英武爽气的男儿遇事却如此羞涩，真的很可爱吗？”矮姑娘眨巴眨巴眼睛，手不老实地动来动去，眼看又要借机摸到王如锋脸上：“他还躲我哦！王公子，难道我不好看么？”
高些的姑娘在旁沉吟片刻，一本正经道：“王壮士为何如此紧张？我与姐姐只是寻常领客下车罢了，壮士此前难道没有经历过吗？”
王如锋双手掩面，窘迫难当，嘴皮似有千金坠着，张不开，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觉得如此情形，倒还不如他跟着谢家车后边一路跑进城来得痛快。
他这厢跟两女拉拉扯扯，那边谢家的车辇却正好自此路过。世家的仪仗行得缓慢，王如锋似有所觉，抬头看了一眼。
谢琅也正在辇上看他。王如锋看过去，重重旗幔、袅袅云烟间矜贵的小谢公子俯视下来，看见几乎淹没在两块桃红间的王如锋，眉间稍蹙，嘴唇抿了下，脸上就浮出轻微的鄙夷神色，仿佛看见了令人不适的脏东西。
“浪荡。”
谢琅说话很轻，声调也不高，沉沉地坠着，车轱辘沙沙作响，龙骖四蹄踢踏，他身边的剑侍甚至都没有听见。
但他觉得王如锋能听见。
视线交汇也就是一瞬间，吐字也只需要一瞬间，谢琅的动作很快，也极难捕捉，只像叶尖轻挂一下水面，波动很快消弭于无形。只一息，谢琅就将视线转回去，又变得平静沉默，王如锋再看时，只来得及看见谢家辇上谢公子挺拔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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