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抓内鬼误打自家人见信物方知情义深
翌日，日上三竿了，任凭侍女在门外怎么敲，怎么叫，那门里都是静悄悄的，一丝动静也无。实在不能再等了，领头的大侍女跑去请示谢老夫人。谢老夫人一听就坐不住了，生怕谢琅出了什么状况，急往谢琅那边走，将侍女都抛在身后，两手抵住两扇门板，使劲往内一推，“啪”一声，门板大开，向里反弹撞在墙上；而屋里幔帐下也坐起一个人来。
谢琅挑开床帐往外看，谢老夫人见他平安无事，放下不少的心；岂料紧跟着，幔帐里隐隐绰绰，又坐起一个人来。
王如锋揉着额角。他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日月颠倒，只觉得浑身上下乏得提不起力气，几乎要化在被子里。他看着陌生的床架顶花，尚没有回过神来，撑着床面想动时，帐被“嘶啦”一声扯下，谢老夫人一手拿着那软飘飘的幔帐，一手怒不可遏地指着他的鼻子，满头珠翠都随着她的情绪叮当作响：“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王如锋左看、右看，同样也很懵，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谢老夫人定神看了他半刻，想起来了：“你也是参道人？你是……你是那个被琅儿救下的参道人？怎么不去勤心修炼，反倒与琅儿在一处厮混？真是不顾脸面，下作至极！”
王如锋还没搞清楚情况，但是他知道不能让老夫人开着房门这样嚷下去了，赤着脚下床，边挨骂边跑过去先掩上门，把那些咒骂全关在房间禁制里；这时候坐在床边的谢琅说话了：“这跟母亲没有关系。”
他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只知道他与谢老夫人有“母子”这一层关系，他与王如锋是他们的事情，跟母子应该无关，所以他就这样说了，也希望他说明白后，谢老夫人能不要为了本无关系的事情生无谓的气。
谢老夫人惊异地看着百年不说一句话的儿子现在说话了，但竟然是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违逆她，气得手抚胸口，几乎背过气去；王如锋心道不好，谢琅一句话气死人的本事又见长了；他赶快关上门往回跑，谢老夫人这时候正瞪着他：“好啊，我全都想起来了！就是你，那天在鉴锋台，我说琅儿怎么不对劲，一直跟你说话，想来你弄了什么妖方邪术，弄得琅儿对着你是言听计从！”
“我……”王如锋唯有苦笑。谢老夫人从储物囊里掏出一片有金铁刻印的符箓，亮在王如锋跟前，狐假虎威地威胁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是谢先宗的剑招刻印！如果不想死的话，你就乖乖地从实招来！”
“……”王如锋叹了一口气，问她：“您想知道什么？”
谢老夫人其实自己也没想好，一下被他问住，顿了顿才稳住心神道：“你是哪家派来的人？”
王如锋回答道：“不过无门无派无家的人。”他苦笑着说：“今天的事，是我一时大意，但是请您相信我对谢公子绝无歹心。请您……出去以后尽力替我隐瞒，不要声张在这里见到过我，也不要调查我，就当我从未出现过一样，好么？晚辈恳请您。”
“胡说！”谢老夫人眼神奇异地看着他：“你空口无凭，我怎么信你没有歹心？这时候还在扯谎，当心谢先宗的剑！”
一道息流弹开了她死死捏在手里示威的符箓。谢琅坐在床上，冷冷地看向王如锋，一边挽起头发，一边道：“母亲。他是我的对手。”
“……”王如锋焦头烂额，心说你可替我省点心吧。他一骨碌爬起来，先把谢琅按回床上，把发带塞到他手里，示意他乖乖整理头发，不要出声；又赶紧弯腰从地上把被弹开的符箓捡起来，双手呈给谢老夫人。谢老夫人含怒看着恭恭敬敬的他，最后还是一把抢过了符箓。
王如锋知道今日此事必不能善了，他必须要吐出点真东西了。他长叹一口气，退后半步，双膝砸地，“扑通”一声跪在谢老夫人跟前。
“就算谢老夫人不认识我，但这一物想必谢老夫人是认识的。”王如锋在袖内的乾坤储物囊里掏了一阵，掏出六把小金剑，那些金剑只有巴掌大小，一字排开，就如飞镖一样，在地上排得金光灿灿，登时满室生辉。
谢老夫人当然认识那些剑。那剑本来还有六把，一套一共十二把，是依照谢先宗的剑十二式做出来的，谢家礼服上的十二章，也沿袭这十二剑的纹样。招摇山上奖给胜者的金剑，便是其中一把的复制品。
她当下着实吃了一惊，说：“你是……！”
这套剑的其中六把在她手上。本来不在她手上，是有人送到她手上的。
五十年间，这些剑总是在一个出其不意的时候破窗进来，又恰到好处递在她手里。第一次，上面的讯息是“三日内远离瓜果”，第二次是“小心池塘”，第三次是“扫洒中有冯家卧底”，第四次是……五十年，一共六把，一共六条讯息，也救了谢琅的命六次。
王如锋看着谢老夫人看着他变得复杂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堪回首的羞耻。那时候他刚获得自由，还在做墙头草观望接下来该如何，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了不再跟谢家有关系的，看着慢慢长大的谢家独苗显出痴傻的端倪，心里还颇有几分幸灾乐祸。谢琅的痴傻太过显著，以至于根本没人在乎他的资质如何；王如锋看出来了，但是他也懒得去提点。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对谢琅出手，但是终究没有出；不仅没有出，在其余三家发现谢琅的异状，动手的时候，他还出手阻止了。
他打过一千个算盘，但终究不能目睹小小的谢琅吃下那口要命的香梨。
王家唯一遗留的后人，先宗秘而不宣的养子，流着铸剑人的血脉。王如锋的一切情感流动在这些身份之下都变得太过复杂，他自己也不明白那一刻是为什么要出手，他分明可以作壁上观。
也许是铸剑人对宝剑天成的爱护，也许是对无辜孩子的怜惜，也许是因为先宗的“恩情”，也许……总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讯息都已经递到老夫人手里了。
王如锋痛定思痛，一再反省克制，但是在下一次看见乳母把谢琅往水边带的时候，还是又忍不住出了一次手。
有一就有二，最后他发现他可以放下谢家，但是不可能放下谢琅。接受本心认命后他开始专心替谢琅谋划，就是后话了。
“慢，”谢老夫人看着地上剩下的六把剑，道：“虽然这剑是真的，这些年确实有人用此剑相助过谢家，但是你又怎么证明你不是杀人夺宝、鸠占鹊巢呢？”
“……”王如锋跪在地上，想了很久，久到谢老夫人几乎觉得她的疑心是正确的了；却看见他好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伸手摸进衣服的夹层，摸索间，谢老夫人以为他要掏出什么杀招，不由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把那边的谢琅远远挡在身后。
“我……”王如锋摸出来那个小东西，想说什么，但是看着面露敌意防备的谢老夫人，终于没有说。他还是一样双手呈上，低下头，说：“您看吧。”
“……”谢老夫人也沉默了。突然看见故去多年的丈夫旧物，还是一件极其重要的旧物，对她的冲击实在不小。王如锋举着那剑佩，说：“您知道，剑随心动、剑佩作为照物又与剑相互感应，如果一个持剑的人自己不愿意的话，他的剑佩根本不可能安然在我手上。”
“你是……你到底是……”谢老夫人心直口快多年，现在竟然也开始嗫嚅了。王如锋使劲摇摇头，说：“我还不能说，只是恳请老夫人信我。我想此物足以证明我的确没有歹心，若不够，我再对九重道天起誓，如果我王如锋对谢琅有半分不利之心，立刻九天玄雷轰顶，化作劫灰，不得长生。”
王如锋想，我以前从来不把话说得如此绝。如今为了谢琅，竟然也破例了。
谢老夫人看着他手里的剑佩，眼里眷念、流连、追怀……种种情绪，一言难尽。王如锋再次提醒道：“还请老夫人信我。”
“我……”谢老夫人动了下嘴唇，最后看了两眼那伤痕累累的沧桑剑佩，将头扭开，说：“见佩如面，我知道了。”
王如锋充满感激地点头，收起剑佩，双掌碰地，诚心诚意磕了一个头：“谢谢老夫人。”他头碰在地面，说：“今日之事，还请老夫人不要深究。此后在外对我一如既往，也不要分出太多精力来探查我一切只当这里今天从未来过一个外人。”
谢老夫人直到目送他远去，才提起精神转头看向在榻上一动不动的谢琅。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空得发慌、空得发痛，坐到谢琅身边，失魂落魄，难得以软弱的语气对谢琅说话：“琅儿……”
谢琅才看见背过身来的她眼圈通红，泪流满面。
谢老夫人握着儿子的手，话没出口先哽咽。她哭着说：“琅儿，那是你父亲的剑佩。你父亲……呜……”
她使劲抹着眼泪，可是好像眼泪怎么也擦不完，一个劲往外冒。谢琅看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好像完全不能够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谢老夫人哭得像个伤心的少女，一边哭，一边絮絮地讲许多那剑佩的故事，讲他父亲的故事；末了，谢琅问：“‘父亲’是？”
谢老夫人一哽，低声说：“父亲……父亲就是和‘母亲’一样的人。”
谢琅看着母亲的眼睛，不知道里面为什么会那么多的水，而母亲又何以哭得如此伤心。他是遗腹子，生来没见过父亲；而谢老夫人对他日以继夜的训导，不过让他记住了对母亲的听话，一种习惯的服从。因此，他现在看着谢老夫人因为“父亲”哭时，只觉得迷茫，迷茫里又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慌张。他和谢老夫人，仿佛有一张无形的隔膜，他与隔膜对面的人，注定无法接触，无法理解。
他眨了两下眼睛，觉得应该一起流泪，可是偏偏没有。
为什么会没有？
谢老夫人看着他的眼睛，发现那双眼如金石一样寒冷，也如金石一样麻木，清澈呆板，让人有深深的无力感。
他是真的不知道，拿再多道义责怪他也没有用。
谢老夫人抹了一把眼睛，这时候也哭不出来了。她不知他究竟理解了几成，也没有心情再追问，叹口气，还想问一下王如锋与她儿子之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在一张床上，话还没出口，想起来，答应过王如锋，一切如前，就当这个人今天根本没来过。
于是谢老夫人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她叹一口气，已经不求谢琅理解，自言自语道：“谢崔鄩啊谢崔鄩……这么多年了，我竟然从不知道你还有这样一个亲近的旧部埋在这里。难道这也是你算好的么？在这个危机四伏、孤立无援的节骨眼上，知道天底下还有一个在帮助谢家的人，我确实有些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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