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文/厉九歌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那个短命鬼倒了下去。

        在他倒下去之前,花宜姝吸干了他最后一口生机。她想,他一定是后悔了。也是,哪个人濒临死亡时能不后悔呢?要换做是她,莫说是多活一天,哪怕是多活一个时辰、一刻钟,她也乐意之至。

        苦等百年,终于要轮回转世了,花宜姝很高兴,她搀扶住短命鬼的身子,将他放平在草地上,然后好好帮他打理了一番仪容。

        这个短命鬼生得倒很好看,典则俊雅,睫羽浓长,只是穿得太素了,像是在为谁守丧,不过这都与她无关。说到底,她和短命鬼,一个为命,一个为色,原也只是陌路人。

        “时辰到了,咱们该走了。”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这一夜将要过去。

        花宜姝回头,就看见一头虎身、龙首、鹿角、四蹄有烟云盘旋的神兽站在她身边。

        这就是传说中的瑞兽白泽,通万物、知鬼神,是跟花宜姝绑定了灵魂契约的灵兽,花宜姝生前的光辉功绩,有一半要算它的功劳,今日能打通轮回路,也是多亏白泽提醒,它说今日有机会,于是她果然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替死鬼。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短命鬼,若有所思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人有些熟悉?”

        白泽:“你这句话也很熟悉。”

        花宜姝想起自己是个脸盲的,见着十个人有七八个她觉着面善,当下宽心,转身跟着白泽踏上轮回路。

        明月西沉、星子隐没,连白泽的身影也化作一抹白光消失,她跟着那抹白光往轮回路飞奔而去,天地茫茫而浩大,她孤身一人,如一颗微小流星落入了泗水州……

        第一章

        泰安十八年,泗水州晋家。

        “不论你情不情愿,此事关乎整个上三州的生死存亡,你不嫁也得嫁!”

        花宜姝上一刻还努力地在轮回路上狂奔,就希望跑快点投个好胎,谁料下一刻就站在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厅室内,厅室左右两侧站满了人,而眼前一个身着金色道袍、头戴金镶玉宝冠的中年妇人正横眉怒目地瞪着她,刚刚口出狂言的也正是她。

        花宜姝尚未弄明白现状,但是嘴巴已经下意识怼了回去,“哟呵,你算个什么东西,姑奶奶嫁不嫁还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嘶——”

        花宜姝话音刚落,厅室内登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仿佛两堆没见过没见过世面的家禽,被主人家随意一嗓子惊得满地乱窜。

        顶着满堂人或震惊或愤怒的视线,花宜姝泰然自若,就是腿有点酸,正要找把椅子歇会儿,就见那似乎颇有身份的妇人瞪眼指着她,“好、好、好!”她连道三个好,气得连鼻孔都张大了,“我真是作孽,竟养了这么个……”养了个什么她没有机会说完,因为她已经气得晕了过去。

        厅室内霎时一片兵荒马乱,好几人冲上去搀扶那妇人,七嘴八舌乱作一团。

        “家主!家主您醒醒啊!”

        “不好,家主旧伤未愈又气急攻心晕过去了,快快扶进去疗伤!”

        “丹药呢?快拿丹药过来!”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吵吵闹闹,一副天塌下来的慌乱惶恐,衬得悠悠然站在其中的花宜姝仿佛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过客。她应该离开这个奇怪地方的,但她看了一会儿,见那些人都紧着关心那妇人去了,正好空出来几把椅子,立刻抬脚一迈占去其中两把,顺手抓起茶几上的瓜子茶点,一边吃一边看戏。

        而此时那妇人已经被众人扶到了后边静室休养,厅室内转瞬换了个话事人,是个面貌年轻、眉间却沟壑深深的男子,他瞧见花宜姝翘着腿坐在那里嗑瓜子看戏,双眼不由瞪大,仿佛要吃人般瞪着她。

        花宜姝莫名其妙地和他对视。

        双方视线焦灼一会儿,男子恨铁不成钢道:“你竟然还不知错!”

        花宜姝呸一声,瓜子壳精准地飞到了他鞋尖上,她心里耶了一声,男子却气得跳了起来,厉声道:“都愣着作甚,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孽障关起来!”

        你才不知死活!姑奶奶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山花烂漫!她双腿一抬一收,裙摆如折扇般绽开又合上,与此同时砰砰砰几声,几个欺身而来的奴仆就被她踹飞了出去。眼见又有几人拿着绳索冲过来,花宜姝轻蔑一瞥,手指轻轻一招,正要召来灵力将这些胆敢冒犯她的人统统打个落花流水,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被绳索套住去了。

        花宜姝睁大眼,震惊地挣了挣没挣动,又尝试掐法诀,还是毫无动静。她这才发觉自己丹田内灵力微薄,竟然只有练气初期的修为!怎么回事?我的修为呢?我的法力呢?

        她呆呆盯着手掌心看,那些侍从见状立刻将她双手双脚绑好,硬生生将她从厅室内抬了出去。

        离开了那间富丽堂皇的厅室,阳光迎面扑来,花宜姝下意识抬手想要抵挡阳光,然而双手被绑着没能抬起来,也就耽搁这么一瞬的功夫,夺目阳光扑了她满身满脸,浑身上下蓦地升起了一层热意,她微微眯起眼,整个世界都仿佛光辉灿烂起来。

        在燕槐山做了百年的鬼,天知道她有多怀念这本该轻易可得的阳光。

        于是花宜姝也不挣扎了,她懒洋洋开口道:“走慢些,姑奶奶要好好晒晒太阳。”

        抬着她的侍从们:……

        他们脚步不禁停了一下,仰头看一眼这夏季里能晒得人满身大汗的毒辣日头,一个个满头雾水,大小姐疯了?

        也是,若不是疯了,怎么能在瑞华堂里将家主生生气晕过去?

        想想也是可怜,美貌盖九州的大小姐,居然要被逼着嫁给阴鬼王,换谁不疯呢?

        这晋家上上下下,十个侍从里有九个偷偷倾慕大小姐,此时便不免为她心酸起来。罢了罢了,就遂了大小姐的愿吧,等嫁去了酆都,怕是再没有机会晒太阳了!

        于是这些人极有默契地放慢了步子,以他们的脚力,从瑞华堂到大小姐的住所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却生生走了半个多时辰,等走到地方,每个人都被晒得脸满脸通红,花宜姝自然也不例外,以她如今练气初期的浅薄修为,跟凡人也无甚区别了。

        被放下后,她仰起被晒得红扑扑的脸颊,就看见院落大门上挂了个牌匾,上书:迟日居。

        迟日也就是春日,明媚灿烂。

        花宜姝就这么被关进了迟日居。

        她一进去,院墙上微光一闪,禁锢的阵法立刻启动,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灵力微弱到连法术都使不出来,花宜姝只得一边解开手上绳索,一边一蹦一跳地在这迟日居里探索,活像一条刚刚上岸的鱼。

        好不容易解放双手,她却不急着解开双脚的束缚,继续在迟日居里蹦来蹦去。

        被抬着过来的这一路上她观察过,这个还不知底细的世家就建在半山腰上,布局依照山势而定,玉阶彤庭、斗拱长廊、层台累榭、雾阁云窗……比她在中三州游历时见过的所有门派都要气派。

        这座迟日居是这奢华府邸的一部分,自然也是层楼叠榭、雕栏玉砌,可惜的是,气派是气派了,却大多中看不中用,花宜姝将迟日居逛了个遍,连块上品灵石都没摸到,更别提更上一层的灵珠法宝了。

        “这迟日居的主人,也就是我,原来还是个穷光蛋啊!”她刚刚感叹完,就听一道少年声音响起,“你还要蹦到什么时候?”

        花宜姝下意识又蹦了一下,“差不多了,我已经体会够脚踏实地的感觉了。”

        她循声望去,就见莲池边的美人靠上趴着一只白色小猫,黑色的尾巴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正逗着一只蝴蝶玩。

        基于灵魂契约的感应,她立刻就认出这是带着她转世的白泽。

        花宜姝哈了一声,“白泽!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白色狮子猫那蓝汪汪的眼睛不屑地刀了她一下,“物似主人型,主人废物,灵宠当然也失了威风。”

        要换做是别人,被契约的灵兽这么骂一句,怕是已经要变脸了,哪怕这灵兽是传说中的神兽也一样。但花宜姝脸皮厚的很,闻言半点不生气,她解开脚下的绳索,将小猫抱在怀里撸了一通,才道:“快说说,怎么我投胎到这户人家,却半点记忆也没有。”

        白猫惊讶地竖起了尾巴,“我还以为你没发现。”

        花宜姝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瞎子,那位家主看我的眼神,就差在我脸上烙下‘不孝女’三个字了。”更何况这迟日居的牌匾是她的笔迹,这迟日居里的陈设和摆件也都是她的喜好,她要是还猜不出来,那她上辈子才真是白活了。

        猜出来后她有点后悔,瑞华堂上的那位居然是她此世的生身母亲,早知道就不该气她,但转念一想,这世上没有一个好母亲会逼着女儿嫁人,所以她活该挨怼。更何况她修为没了,但眼光还在,那位家主分明是个金丹修士,居然被怼一句就晕过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本就身体虚弱,所以这全然怪不到她身上嘛!

        理直气壮地将锅都甩出去,花宜姝催促白泽说话。

        白猫舔了舔爪子,“如今是泰安十八年,你找替死鬼那天,正好是天圣百年的最后一天。”此世天下分九州,九州以百年划分年号。泰安正是天圣过后的第一个年号,寄托了九州上层对未来的希冀,可惜泰安年并未似他们所想的那样太平安宁。

        “在你投胎的十七年后,燕槐山出了一位阴鬼王,鬼力通天,还在燕槐山建了一座鬼城,取名酆都。仙门世家自然不能坐视阴鬼王壮大,于是一波又一波精锐前往燕槐山,企图将阴鬼王斩杀,不过都铩羽而归,如今的晋家家主晋海尘,也就是被你气晕那位,正是上一次围剿燕槐山的主力之一,她被阴鬼王打成重伤,消息传出,九州震动,盖因如今九州明面上最强势的世家就是这泗水州晋家,晋海尘还是仙门世家中的领头人物,世人尊其一声碧华真人。连她都被阴鬼王打伤,世人更加畏之如虎,如今人鬼地位颠倒,甚至有人为了谄媚阴鬼王,当众宣扬宁愿做鬼不做人。”白猫说话间将四个爪爪一一打理干净,还补了一句,“哦,如今鬼不叫做鬼了,盛行的说法是叫夜游仙。还有人拍马屁给阴鬼王取称号,有叫燕槐山主的、也有叫云何仙尊的(燕槐山地处云何州),还有某某大帝之类……”

        如果说白泽刚开始讲述时花宜姝只是面色凝重的话,等它说到世人谄媚鬼王,宁肯做鬼不做人时,花宜姝已经出离愤怒了。她一掌狠狠拍在栏杆上,掌心霎时红了一片也未能察觉,“这群没骨气的东西!真是给我们人族丢脸!若是叫我瞧见,我非得把他们都吊起来打!”

        她接着追问,“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失忆的?他们逼我嫁给谁?”

        白泽慢慢回答她,“就在三天前,酆都派来使者,说是愿意聘晋家嫡女为后,只要晋家答应,从此人鬼和谐永休兵戈,甚至阴鬼王还可以帮助人族攻打从百年前就被鬼物占据的下三州。”

        花宜姝想到瑞华堂那位说的话,便问:“要是不答应呢?”

        白泽:“要是不答应,酆都鬼众就倾巢而出,淹没整个上三州。”九州分为上三州、中三州和下三州,上三州就是如今的世家盘踞之地,包括泗水州、白苹州以及云何州。燕槐山就在云何州的边境上,几乎就是在上三州的家门口了,酆都鬼众要真倾巢而出,淹没整个上三州还真不是空话。

        花宜姝嘶了一声,这阴鬼王当真狠辣,这是要把上三州也变成下三州那样的人间地狱啊!不过鬼物本来就贪婪嗜血,这阴鬼王也不知吞噬了多少鬼物和活人才有今日的修为,恐怕他迎娶晋家嫡女所做的承诺也只是阴谋,为的就是麻痹仙门世家,好为将来吞噬上三州做准备。

        毕竟鬼话怎么能信呢?

        通过白泽这一番讲述,花宜姝也明白这阴鬼王的来历了。当年她还在燕槐山做鬼的时候,整个燕槐山除了她之外空空荡荡,怎么十七年后就突然冒出个阴鬼王?显而易见,如今这阴鬼王,就是当年被她拉做替身的短命鬼。

        真没想到,那短命鬼居然有这样的造化,要是世人知道他成鬼仅仅十八年,那还不得吓疯?

        花宜姝自顾自猜到:“阴鬼王出世,我必定也上了战场,也许阴鬼王就是在战场上瞧见了我,所以才想出了这样一个计策来报复我。”

        否则仙门世家那么多选择,他就算有什么阴谋,又为何非要迎娶晋家嫡女?所以……“我会失忆,应该也是在战场上受伤的缘故。”

        她说完,就见怀里的猫儿瞪圆了眼看她,还别说,怪可爱的,花宜姝笑道:“怎么?你惊讶什么?”

        白泽不答反问,“你觉得,在你投生到晋家之后,没有了前世记忆的你会是什么模样?”

        花宜姝挺起胸膛,双眸神采奕奕,分外自信,“那当然是勤奋好学、修行不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以荡清人间、拨正阴阳为己任!”

        白泽:“你两岁的时候,确实是在晋家祖宗牌位前这么说的。”

        花宜姝的笑容刚刚扬起,就听白泽接着道:“可惜啊,后来你就把这话忘了,你成了上三州闻名的大纨绔,上树掏鸟、下河捉鱼、拈花惹草、下棋弹琴、赌博斗鸡、赛马蹴鞠……你什么都玩,就是不肯修行,哦,你最爱做的事,就是利用美貌引诱无知少男,等他们上当动心之后就假惺惺地说我们只是朋友,鞋底碾碎痴心无数。要不是因为天生底子好再加上出身世家供养无数,你连练气初期的修为都没有。”

        花宜姝:……

        她笑容僵住了,然后她发现白泽说得有道理,因为自己天性惫懒却又自恋自负,如果没有前世记忆,自己真的很有可能变成这样的人!反正晋家是九州第一世家,反正她的母亲是碧华真人,她凭什么要努力?躺平做个富贵闲人有什么不好吗?

        若是别人,或许会为自己的堕落感到羞愧。但是花宜姝偏不,因为她实在太喜欢自己了,于是立刻为自己的堕落找借口。她一本正经道:“那是因为投胎时出了岔子,是因为我失去了记忆才会这样。换做任何一个人,有这样的出身家世,又是在最懵懂天真的年岁,都会控制不住懈怠的。更何况我此世的十七岁之前,阴鬼王还没出世,九州平静安详,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有什么理由去奋斗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白泽甩甩尾巴,语气鄙夷,“不过勤奋好学、修行不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孩子你身边就有一个。晋海尘的另一个女儿,小你一岁的晋宜秋,如今是筑基巅峰修为。”

        花宜姝:……

        “你的修为差到连战场都上不了,她却在前几次围剿中杀了不少鬼物,是仙门世家年青一代的佼佼者。”白泽接着道:“阴鬼王要的是晋家嫡女,没有明确说是谁,晋家却决定将你推出去,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花宜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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