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之城.八】
白轻茉伏在这个名为鸿上之人的袖中，见不得外头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幽宁话音落了后，兀地隔出了片刻的空当，很是寂静，紧接着，她便觉得有些不稳。
幽宁急切的声音便在这时响起，“你别走！”
白轻茉心中暗暗忖度，看来鸿上未曾想过搭理幽宁，方才的动荡应是他转身要离开。
袖子又是一阵轻挥，白轻茉在袖中不得不抓紧了些，免得突然掉出，被幽宁发现。
鸿上冷冷道:“何事。”
幽宁的声音听起来略微恼怒，“你既已恢复好了，为何不让白鬼通知我？”
鸿上的态度依旧冰冷，只听得他干净利落道:“没这个必要。”
幽宁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语速也放得极慢，“你竟然……还是如此，这么多年了过去了，你就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又是一阵窒息的寂静。
白轻茉又感觉到一阵抖动，看来鸿上没想作答这个问题，转身准备离开了。
兀地，一阵剧烈的抖动传来，白轻茉避之不及，一个没抓稳，险些掉落出去，所幸袖口突然关上，看来是袖子的主人担心她翻落出去，将袖口拢住了。
幽宁的语调愈发激动，方才的动静应是她试图去拉鸿上的衣袖所致，只听得她不甘道:“为什么不回答我！你就真的这么嫌恶我？哪怕看在这么多年情分上，和我好好说说话不行吗？”
“就是看在多年情分，我才没有对你动手，幽宁，往事桩桩件件若真计较起来，你觉得我们多年的情分还剩下多少可以让你如此胡作非为。”
白轻茉听鸿上的语气，与方才相比显然是已经发怒了。白轻茉着实没想到，在他人面前如此高傲的幽宁，如今却如此卑微，言语竟是回回落了下风。
幽宁定然不甘，她的声调又高了几分，只听得她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好一个为了我，你不如好好想想你做过的事中有哪一件让我称心如意，这些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末了，鸿上还冷冷添了一句，“把手拿开。”
袖中微微松动，看来幽宁已听话将手拿开了。
伏着实在有些累，白轻茉索性换个姿势躺在袖中，好好倾听这场好戏。
不过幽宁不愧是幽宁，在这般劣势之下还能如此思绪清醒嗅觉灵敏，只听得她对着鸿上冷冷道:“为什么，你身上会有茉莉花香？”
白轻茉一阵叫惨，真没想到她躲在袖中还能让幽宁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而鸿上只回她一句:“我喜欢，所以熏染上去。”
幽宁不忿:“你见过她了？”
听声音越凑越近，白轻茉猜想许是幽宁又要上来扯袖子了。
她在内里抓紧了些，早做准备，袖子却只一阵轻荡。
她的担心属实多余了，历经方才那一拽，鸿上学聪明了些，向后退了半步。
“不关你事。”
连声音都如此漠然，白轻茉都能想到鸿上的脸色有多么不可逼近。
“你难道不知道，她已经爱上……！”
幽宁还未说完，鸿上的话便如利刃般将她直接打断道:“我说了，不关你事。”
便如白轻茉这般躺在袖中的，也被这突然冰若寒潭的语气吓得打了个寒噤。
幽宁倒是未被吓住，反而语气有些得意起来，冷笑道:“看来，你知道。”
鸿上只冷言道:“知道又如何，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
幽宁反嘴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鸿上道:“你要管我不阻拦你，但若是伤及她，你知道后果如何。”
幽宁有些气恼道:“若我非要多管闲事呢？”
鸿上语气一凛，缓缓道:“要我现在进你的房间，查探这血腥味的由来吗？”
血腥味？白轻茉记得方才在屋外未曾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不过这句话的力度的确大，方才说出，幽宁那边已经一片沉寂。
看来她的房中，确实有些猫腻。
袖中又突然动摇起来，外头轰鸣作响，听着好像是极快的风声。
半晌，一切又归于沉寂，一道刺眼的光线划过白轻茉的眼前，只听得鸿上恢复到最初那般清冷又温和的语气道:“出来吧。”
白轻茉长呼一口气，从鸿上袖中慢慢滚了出来。
见白轻茉滚到了地毯之上，鸿上这才一挥袖，将她由茉莉花恢复为原来的模样。
白轻茉余惊未定，还是不由得拍了拍胸口，只是起身却发现眼前的桌边正坐着白鬼，她抬眼环视四周，才发现这是白鬼的房间。
白鬼的脸色有些凝滞，连带着桌上的青鸟看着也有些呆愣愣的，只见白鬼伸出手指扫过白轻茉与鸿上道:
“你们这是……”
白轻茉漏听了一个“们”字，只道:“我刚才险些被杀人灭口了，所幸这位妖友出现救了我。”
白轻茉这才记起还未对鸿上好好作谢，这才慌乱转身，胡乱抱了一拳。
越过自己的拳头看面前之人的模样时，她的手却不自觉放下了，甚至连方才想好的答谢之言都被堵在喉咙中，说不出一字半句。
白轻茉心想，这人好生奇怪。
怪在何处呢？怪在她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却觉得应是熟识，且此刻心潮涌动，不知从何处翻滚起莫名其妙的情意。
明明她从未见过这么一双如星如汉的双眸，却觉得这双眼睛已在眼前出现千千万万次。
明明他应也是第一次见自己，可是他的眼睑已是红过几轮，仿佛在强忍些什么。
面前之人的目光一直毫不避讳的钉在自己的脸上，一如白轻茉自己也不自觉将目光钉在他的脸上一般。
白鬼实在看不下去，在白轻茉身后咳了都快几十声了，这才将白轻茉惊醒。
他抱着青鸟起身，掠过白轻茉径直走到了鸿上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摇头叹道:
“看来你说的是对的，现在的确不是合适的时机。”
鸿上眸色晦暗，他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递给了白轻茉。
白轻茉有些不明其意，只听得鸿上温言道:
“擦擦泪。”
白轻茉极为讶异地往脸上伸手一抹，竟是满指的泪。
流了这么些泪，她竟一点没发觉，更令她摸不着头脑的是，她究竟为何要流泪？
她这才愣愣接过锦帕将泪拭去，道了声“谢谢”，又见白鬼紧贴着鸿上而立，才后知后觉道:
“你们认识？”
白鬼神色为难道:“认识……都几万年了……”
白轻茉心头一震，目光再次落到了鸿上的身上，她直觉得自己的声音颤得有些不像话:“他……他是？”
白鬼缓缓道:“他就是妖王，是你的……哥哥……”
白鬼说完，明显地察觉到鸿上的面色冷厉几分，僵得有些紧绷起来。
他不由得离鸿上远了些，心想他们二人这么呆站着也不是个办法，更何况这错是他犯下的，如今只能好好当苦力，推着面前这两尊大佛前行了。
只见他一脸赔笑带着白轻茉坐到桌边，又有几分委屈地领着鸿上坐到桌边，自己才抱着青鸟坐下。
明明是挺宽敞的圆木桌，白鬼却始终觉得有几分拥挤，不然鸿上的杀气怎么总是能飘到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看看白轻茉，白日里还一副十分激动吵嚷着要见哥哥的模样，如今真让她见到了，却只是干坐着低头左顾右瞟，不争气。
他又看看鸿上，这家伙就更不争气了，只知道干盯着白轻茉，半句话也不说，活像块木头。
白鬼忆起当初的鸿上，情话招数可是一套又一套地使出，看得他不得不叹服，觉得鸿上比小顾还适合情场高手这个称号。
白鬼心想:不过万年没见，你害羞个什么劲。
看来这次还是得他推波助澜一把，白鬼缓缓开口道:“那个……”
他方才开口，便被鸿上一个眼刀打住了。
他有些不忿，赌气抱着青鸟翻了个白眼。
为了避免白鬼再语出惊人，鸿上还是觉得由自己开口为妥，他对着白轻茉温温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出来吧。”
白轻茉依旧有些生疑，她看着鸿上，虽觉得面熟，心中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认作哥哥，便直言不讳道:“你真的……是我哥哥？”
白鬼眼见着鸿上听到“哥哥”二字脸色明显一僵，不由得偷偷发笑，又在鸿上用眼神斜睨他之时将笑意收了回去。
鸿上微做了一个呼吸，才道了句:“是。”
白轻茉还不罢休，追问道:“可是我脑子里没有一点关于你的记忆，虽很面熟，可我总觉得你不该是我的哥哥……或许……”她有些迷茫起来，又嗫嚅道:“为何他们都记得你，唯独我忘了，一个人真的能忘记自己的亲哥哥吗……”
一旁的白鬼完全融不到这种“兄妹”相认的感人气氛中，只乐此不疲地等着观察白轻茉说到“哥哥”二字时鸿上骤然变僵的脸色，一阵又一阵地窃笑。
看着白轻茉殷切的眼神，鸿上强忍着心意，极力平静道:“万年前，只有你死在了与天界的最后一战中，堕入了轮回，所以才没有对我的记忆。”
言罢，鸿上的脸上覆上了一层阴灰。
白轻茉心想，看来她万年之前，并不是善终，否则鸿上的脸色不会如此沉郁，甚至让她自己都有些被这种情感渲染几分。
她未来得及回应，鸿上便接言道:“别担心，我会想办法让你想起以前的事，若是真想不起，我就一件一件告诉你。”
“好……”白轻茉低应了一声。
白鬼生怕他们陷入尴尬之中，早早吩咐下人送一桌饭菜来，即便话不投机，也没有人会对美食不投机吧。
正巧赶上白轻茉一个“好”字落下，门外便陆陆续续有小妖端着饭菜送进来，白鬼便趁势对着白轻茉殷勤道:
“这些都是你哥哥为你准备的。”
看着一桌的珍馐，白轻茉这才舒开了眉头，露出了些许笑容。
鸿上见她笑了，神色一呆，也低下头微微嘴角一弧，对白鬼的安排颇为满意。
白鬼看他们二人还傻愣着，便催促道:
“还不动筷？”
白轻茉又“好”了一声，这才动筷去夹菜。
鸿上虽也应付着仿佛在夹菜的模样，实则依旧在注视白轻茉的一举一动。
万年前，好像也是在这么一张圆桌上，白鬼为他们准备这么一桌饭菜，那时，恰好赶上她与他赌气。
于是整张饭桌便都是她的抱怨声:
“又不陪我又不陪我，你再消失试试，你看我不揍你。”
“笑，你不许笑，我在和你生气呢你还笑！”
“把菜放那么远干嘛！我夹不到！帮我夹一下！”
她总是喜欢故作发怒，以为自己生气起来能唬人，却不知在鸿上眼里，她生气的模样也别样可爱。
也是多次下来，鸿上才深谙一个道理，桌上如何摆放菜品，也是缓解吵架的一门别技。
白鬼在桌上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这才将他的思绪从万年前拉了回来，他略有些疑惑，看着白鬼眼神拼命向白轻茉那边暗示，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朝白轻茉那边看。
只见白轻茉拿着筷子拼命想够到他眼边那碟蜜饯，却怎么都够不着，又似乎怕失了礼数，索性不再去夹，眼神却依旧恋恋不舍的放在那碟蜜饯上。
鸿上起筷，起身将蜜饯夹到了白轻茉的碗里。
白轻茉一愣，双颊兀地一阵绯红，清声道了句谢谢。
白鬼不由得一笑，抬眼观察鸿上，果不其然，他也是一阵绯红。
白鬼极低声嗫嚅道:“夫妻相哦……”
鸿上弧唇剜了他一眼，冷冷道:“白鬼，你这的桌子实在太大了些，日后换成小的吧。”
白鬼抱着青鸟不忿道:“是是是……”
敢情我好心替你们助攻，你还想换我的桌子？
白鬼又悄悄一个白眼，对着青鸟低声指责鸿上道:“你看他，见色忘友！”
一顿饭，将最初的尴尬尽数融为和美，仿佛美过了夜间月色。
白鬼就这么看着他们二人从两块木讷的石头成长为两块热络的石头，你一言我一语的，仿佛真的回到了万年前的那段时光。
白轻茉显然已经适从了妹妹这个身份，谈话都变得俏皮可爱起来，而鸿上虽是一如既往的木板脸，倒是也顺眼了几分，颇有些哥哥的样子，温柔地有些过分。
白轻茉有时会突然停下筷子甜甜唤他:“哥。”
鸿上便耐心答她:“我在。”
白轻茉又道：“哥哥。”
鸿上继续很耐心地回她一句:“嗯？”
白轻茉便没完没了地喊起来，鸿上也不会嫌她吵闹，反而觉得，自己或许虽不能永远停在哥哥这个身份上，勉强暂时接受也不是不可以。
直到月上柳梢头，又匿入山间，他们才发现时间不早了。
鸿上遣送了白鬼，独自一人送白轻茉回流霞阁。
一路上，白轻茉都很乖觉地跟在鸿上的身后，时不时还会伸脚去踩他的影子，鸿上虽多次让她走到身边来，她却不肯丢弃这般乐趣，以致于每每他担心地回望时，总能逮到白轻茉正在进行的小动作。
白轻茉清浅一笑，害羞地挠挠耳朵。
鸿上也低头一笑，便不再转身，任由她胡闹。
白轻茉玩累了，就走到鸿上的身边与他并行，边走边道:
“对我们这种天生天养的妖怪来说，能有一个亲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虽然我一直把姥姥当成自己的母亲，不过真的没想到，我还能有一个哥哥。”
看白轻茉满脸的欢愉，鸿上弧唇微微报以一笑。
白轻茉继续道:“哥，你是不是不知道如何唤我？”
白轻茉心想，毕竟隔了万年，如今她入了轮回，更名改姓，鸿上该如何唤她确实是一个难题，这也大抵是方才他在饭桌上不主动唤她的缘由。
鸿上点点头，“嗯。”
白轻茉又问他:“那你从前都怎么唤我呢？我以前叫什么名字？”
鸿上停在了原地，直直注视着白轻茉的双眼，仿佛要将她望穿，他温声道:
“一生为欢，沉郁永离，你叫郁离。”
“郁……离……”白轻茉将自己的名字反复呢喃，又问道:
“那你如何唤我？”
“阿离。”鸿上还是忍不住摸了摸白轻茉的头，瞥了瞥流霞阁的牌匾道:“我们到了。”
白轻茉这才惊觉已到了流霞阁门口，突然一阵不舍，“哥，那你以后就如从前般唤我阿离吧。”
鸿上收回手，清声道:“好。”
白轻茉抿着嘴，走进了流霞阁，又转身凑到门沿边，对着鸿上有些腼腆道:
“哥，明天见。”
鸿上看着她，眸色融为一池清泉。
“阿离，明天见。”
白轻茉长呼一口气，带着笑意入了阁中。
直等她的身影消失在眼中，鸿上才敛了笑意，对着守在门口的安儿静儿道:“好好照顾她。”
安儿静儿同声道了句“是”。
白鬼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却对着青鸟打趣道:“我看呐，你是想唤她一句娘子吧？”
鸿上知道他话指自己，只淡淡道:“闭嘴。”
白鬼知道他嘴上逞强，心中定是十分欢欣，否则脸也不会潮红至此，他眼神指了指流霞阁，对着鸿上缓缓道:
“她与万年前，不太一样了。”
鸿上点点头，将手背在身后道:“确实不一样了。”
白鬼又饶有兴趣地问他:“那你是喜欢万年前的她，还是现在的她？”
鸿上的眼中，映出了流霞阁的一片金黄烛火。
他直视着白鬼，正色道:
“她就是她，无论她是什么样，我都爱她。”
白鬼直觉得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怀中的青鸟也跟着他抖了抖羽毛，以示听到这般甜腻情话的不满。
他大袖一挥，对着鸿上恨恨道:“我真是自找苦吃，罢了罢了，我还是回去和我的青鸟睡觉去咯。”
说罢，他还不望丢给鸿上一个打趣的眼神，才消失在原地。
只剩得鸿上一人，抬袖闻了闻袖中残留的茉莉花香，满目清柔对着旷然夜色自语道:
“阿离，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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