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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九】


  1

   八月十九,中秋刚过,白唐两家大婚,十里红妆,喜乐长奏。

    观月府许久没有这般盛事,因此人人皆立于街头对着送亲队伍探头探脑,个个喜形于色,一同融入这红烛之乐。

   这日的唐祈安一袭红袍,面容清朗俊逸,恭敬有礼,全然没有素日的浪荡模样,在场的宾客都看得出来,他是由心而生的欢欣。

   隔着若隐若现的红纱,宾客们也能瞧见新娘的明媚娇容和嘴边的清浅笑意,只是她那微微蹙起的黛眉上,愁意藏得太深,便无人发现了。

   虽是这般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也难免有嘴碎的仍旧对此非议。

   说来说去,总是逃不开新郎与柳家小姐那一段前尘往事。

   不过非议就是非议,流言且为流言,众人见唐祈安与白轻茉成亲之后恩爱非常,二人举案齐眉,一家和乐融融,便再无话可说,流言也不攻自破。

   一转眼,霜落观月,寒袭满庭,冷冬不期而至。

   在这般天寒地冻了无生机的季节,唐府迎来了一件天大的喜事。

   “等下!等下等下等下!”

   屋内,唐祈安来回踱步,面色激动,他深吸了几口气,忍不住笑出了声,尔后又捂着脸凑到床边,握着一旁前来诊治的大夫的手急切道:“大夫,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娘子她……她真的,真的有喜了?”

    大夫被他下得不知轻重的力道握的生疼,颤巍巍道:“是真的,已一月有余了,唐少爷,你且先放开老夫……”

    唐祈安派人送了大夫离开,坐到床边握着白轻茉的双肩道:“轻茉,你听见了吗?你有喜了,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

   白轻茉见他如此欣喜,忍不住面泛桃红,咧嘴嗔怪道:“听见了,瞧你,小孩模样。”

   唐祈安紧紧握住她的手,脸上还是退不去的欢愉,他忍不住将另一只手贴在白轻茉腹部的位置,即便隔着厚厚的被褥,唐祈安也觉得自己能感受到孩子的存在,他用极其温柔的声音道:“你觉得,是儿子还是女儿呢?”

   白轻茉道:“你希望呢?”

   唐祈安略微想了一想,“不论儿子女儿,生个可爱的,就像你一样。”

   白轻茉轻轻一拳捶在唐祈安肩头,道:“像你一样才是。”

   她略沉思一会儿,复而开口道:“希望是个女儿吧……”

   白轻茉转头望向窗外的积雪,眉眼低沉。

   她自然是喜欢儿子的,自大夫诊脉那一刻她便已经将腹中胎儿日后的一切在脑中草草过了一遍。

   儿子好,儿子性格若像爹,她以后便能抱着一个小唐祈安,何等幸福。

   但若生个儿子,模样便随了娘,随了自己,便如同随了柳祈欢。

   

     2

    白轻茉此胎自然是备受照顾的,唐夫人十分上心,外至饮食内至起居都恨不得亲自上阵,唐夫人都如此,更不说唐祈安是何等的悉心照顾,几乎是每日都陪在白轻茉身边,寸步不肯离。

    一转眼,隆冬逝去,花谢春残,小荷已露尖尖角。

    夏日本来就过得极慢,唐祈安每日都盼着喜得麟儿,便觉得今年之夏更加漫长些,夏之燥热,难免让人慵懒些,纵然如此,唐祈安还是未有懈怠,白轻茉近来食欲不佳,他便日日叮嘱着厨房备好冰镇酸梅汤以用消暑。而入夜虽清凉几分,白轻茉却总多梦多语,难以安眠,唐祈安便不敢睡得太深。

  临盆之日将近,白轻茉的精神却总是不振,面色若灰。

  唐祈安十分担心,白日里总陪着她玩闹,还搜寻了些有趣的典籍说与她听哄她睡觉,却总不见成效。

  来把脉的大夫说,白轻茉忧思至心,胎象不稳,长此以往,恐胎儿不保,纵能撑到临盆之日,恐怕生产过程也是凶险万分。

  唐夫人自然是听不得这样的话的,但问白轻茉究竟为何忧思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便恐是受了邪气侵袭,打算再上观音庙一趟,为儿媳妇请个平安符。

  唐祈安向来是不信什么神鬼之说,但为了白轻茉的安危,为了她腹中胎儿的安危,便也求着他娘让他一同前去,只愿菩萨能看到他心诚,让他妻儿平安。

  临行前夜,他带着满脸的忧虑,到了白轻茉的房间。

  明月未上中天,房间的烛火却是熄了。

  唐祈安进屋,将近门的烛火燃起,恐烛光晃眼,惊醒白轻茉,她这几日愈发不能安眠了,今日难得睡得这样早,他自然不忍心将她惊醒。

  借着绰绰的烛影,唐祈安只敢静默着注视白轻茉的脸。

  他方认识她时,她是爱笑的,不论何时都是如此,粉面含笑,眉间携欢。

  不知从何时起,这股笑意便敛了去,无论白轻茉再如何欢欣,笑意皆不如初识时尽兴,连那对黛眉也蹙得频繁了,唐祈安总觉得她藏了许多心事,却总猜不透究竟是何事,也未曾开口询问过。

  他出神间,白轻茉略动了一动,醒了。

  唐祈安有几分紧张道:“我吵醒你了?”

  白轻茉摇了摇头,眉眼间满是倦意。

  唐祈安又道:“做噩梦了吗?”

  白轻茉强撑着精神头,对着唐祈安眨了眨眼,算作认下这个答案。

  她双唇微嚅,像是要说些什么,又垂了眼,良久,才开口道:“大夫说,就在这几日了……”

  唐祈安以为她对生产之事有惧,便安抚她道:“别怕,明日我与娘一同去观音庙为你求平安符,菩萨一定会护佑你和孩子的。”

  白轻茉的脸色却毫无舒缓,她抬手抓着唐祈安的衣袖,哑声道:“若我死了……你当如何?”

  唐祈安立刻紧紧抓住她的手,带着几分恼意道:“不许胡说!”

  白轻茉未被这般厉色吓住,但还是住了嘴,再不说什么,别过头去,身子似乎在发颤。

  唐祈安虽气恼她说出如此轻视自己性命之言,却也生愧于自己将气恼如此显露出来,他伸手去揽白轻茉的肩头,却被她侧肩挡开了。

  他未曾放弃,而是俯下身子抱住了她,与她面面相贴。

  感受着她发颤的身子,唐祈安将她抱得更紧了些道:“告诉我,你究竟气什么,怕什么?”

  白轻茉没有答他,却终于失声哭了出来。

  这一夜,他们再无言语,唐祈安紧紧抱着白轻茉,直到她哭累了,疲惫地睡了过去。

  晨光透过窗棂,天际浮白,唐祈安撑了一夜,见时辰不早,才起身离开。

  微微舒展有些泛酸的手臂,唐祈安去厨房吩咐早膳,这才上了前往观音庙的马车。

  观音庙的庙祝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善,他先是领了唐老爷唐夫人一同前去求签,又吩咐弟子带唐祈安去领平安符。

  此庙坐落在山间,又是清晨,免不得蒙了些雾气,望着隐在晨曦薄雾中的青松,唐祈安觉得有几分心驰神往。

  前头领着他的弟子突然道:“来庙求平安符的人虽然多,却极少见到丈夫亲自来为妻子求的,想必唐少爷一定很爱尊夫人吧?”

  唐祈安笑着点了点头。

  那弟子便笑了,领着他进了耳房,取了一张黄符纸,又在上面写了些镇压邪祟的咒语,这才折成纸包,用红绳系紧,交到了唐祈安的手上。

  弟子道:“有菩萨保佑,尊夫人定能平安无忧。”

  唐祈安接过那平安符,紧紧握在手心,拘礼道:“多谢小师父。”

  那弟子淡笑,又道:“虽有菩萨佑护,但还是要提点少爷一句,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若人不用心,那上天如何庇佑也是无用。”

  唐祈安心领神会。

  “我定谨记。”

  用了庙中的斋饭,他们便随着庙祝一同焚香打坐,日近黄昏,这才打道回府。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唐祈安一直盯着手中的平安符入神,唐夫人见他如此,便搭上了他的肩道:

  “放宽心。”

  唐祈安将手中的平安符攥得更紧了些,道:“娘,我有些担心。”

  唐老爷搭腔道:“光担心有什么用,你要好好照顾轻茉,这几日临盆在即,她定比你忧心。”

  唐夫人道:“你爹说的不无道理,当初娘生你的时候也忧心多虑,若不是你爹细心陪着,恐怕也难以挨过去。”

  唐祈安拨开车帘,望着车外闪过的掠影,只想着将手中的平安符尽早交到白轻茉手中。

  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越来越近,车身一晃,突然停了下来,而那马蹄声也跟着停了。

  唐祈安出车察看,才发现马上坐着的乃是家中的小厮,他神色惊惶,连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便对唐祈安道:

  “少爷,少夫人出事了!”

  唐祈安通身一冷,连原委都没有听,便夺过缰绳策马疾去。

  他直觉得心中好似无限下坠,连握缰绳的手也没了知觉。

  回到唐府时,天已全黑,如此盛夏,今夜却无半点星光。

  他下马时,竟险些站不稳,而听见策马声出来迎接的小厮想要上前扶他,也被他血红的双眸吓退。

  他没有多想,立刻奔向了白轻茉的房间。

  他奔至门前,想要推门而入,却被屋中的叹息滞住。

  “真是作孽,胎儿都成形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唐祈安抑制住发抖的双手,推开了面前的这扇门。

  房内的接生婆和丫鬟们看到他,皆不敢出声,打着颤退到了一边。

  床上,白轻茉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唐祈安目光呆滞,一步一步挪到床边。

  良久,他才哑声道:“少夫人怎么样。”

  一旁的丫鬟哆哆嗦嗦道:“回少爷,大夫来过了,说少夫人的命总算是保住了,可是孩子……”

  他抬头,目光死死钉在一旁的那盆触目惊心的血水。

  稳婆沉沉叹了口气,将怀中抱着的婴儿递给了唐祈安。

  沾着血渍的襁褓内,躺着已成形的婴儿,双眼紧闭,似乎在安眠,稳婆告诉唐祈安,是个男孩。

  唐祈安红了眼眶,伸手去抚摸他怀中的婴儿,动作停滞在了鼻下。

  没有呼吸,他与白轻茉的儿子,马上就要来到这个世间,唤他一声父亲,如今却成了他怀中一具冰冷的尸体。

  唐祈安面色冷峻如冰,拨过白布盖住了孩子,颤声道:“谁干的。”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个个低眉压下头去,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他抬头,眼神像是一把渴血的利刃。

  “到底是谁干的!”

  唐祈安怒不可遏,终究没按捺住嘶吼出来。

  究竟是谁,是谁害了他的孩子,他如今恨红了眼,誓要将那凶手挫骨扬灰,让他不得好死,将这痛楚百倍千倍偿还!

  一个丫鬟吓得跪在了地上,满面泪痕道:“少爷……是……是祈欢小姐!”

  今夜无星,天上却挂着一轮浑圆的寒月。

  他一心想着白轻茉的安危,忘了今日是中秋,忘了今日是十五,忘了这一日的柳祈欢,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柳家父母外出,将柳祈欢托付与他,他将她安置了在别院内,派人好生看管着。

  他记得今日要去观音庙求平安符,记得叮嘱下人做好早膳,记得让他们备好酸梅汤,记得要早些回来。

  却独独忘了,忘了今日是十五,忘了吩咐他们看住柳祈欢。

  丫鬟声泪俱下,哭道:“我们拦不住祈欢小姐……她在府中大闹,我们真的尽了力才将她绑回了别院,她伤了许多人……其中就……就包括少夫人……”

  唐祈安面色僵白,一言不发地将孩子递给稳婆,怔怔踏出房门,独自走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身子一垮,瘫坐在了地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入他的耳中,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嚎,唐祈安听得出来,那是他母亲的声音。

  中秋佳节,万家团圆,唐府却笼罩在一片悲戚之中。

  而天上那轮寒月,时时刻刻提醒着唐祈安:

  害死白轻茉腹中胎儿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亲手种的因,造下了如此恶果。

  3

  这一夜,唐祈安一直守在白轻茉床边,目光寸步不离,他心中悔恨,焦急,愤怒……什么情感都搅作一团,瞳中却是至极的冰寒。

  望着白轻茉苍白的唇,他终究忍不住流下几道滚烫的眼泪来。

  他这一错,伤了爹娘一心想要抱上孙子的期许,让柳祈欢成了害死他孩子的杀人凶手。

  最罪无可恕的,是伤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原谅自己,也不奢望白轻茉会原谅他,脑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好好弥补。

  只是丧子之痛,他自知是无法轻易弥补的。

  如此漫长的夏夜,他一边盼着白轻茉早些醒来,一边又惧怕着黎明的来临,他只能拿出怀中有些泛皱的平安符,将它放在了白轻茉的枕下,为自己寻觅些许慰藉。

  白轻茉这一昏迷,便是整整三日。

  这三日,也是唐祈安这一生最为难熬的三日。

  三日后,白轻茉终于在深夜醒转过来,小厮将这消息告诉正在厨房备粥的唐祈安时,他几乎是飞奔着前往白轻茉的房间。

  然而到了门前,迎接他的是白轻茉分外冷漠的神情。

  她胸前起起伏伏,双拳紧握,毫无情感地质问着走到她面前的唐祈安道:

  “她为什么会在别院。”

  终究来到这一刻,唐祈安只觉痛楚由血脉而生,痛至全身,痛得每一根发丝都不得安生。

  白轻茉眼中寒芒盛然,她伸出手,力气小得可怜,却将他的衣角攥得很紧。

  “是不是你。”

  唐祈安双睫微颤,静默着流下几行泪。

  “我多希望不是你……”白轻茉干笑几声,将手木木地抽离,凄然捂着自己如今已平坦一片的腹部,“可偏偏就是你。”

  顿了一顿,她又道:“我的孩子呢……”

  唐祈安忍住酸楚,哑声道:“已经……安葬了。”

  白轻茉满目凄凉,问他,“我昏了几日了?”

  唐祈安道:“三日。”

  三日,她的孩子没了三日。

  白轻茉突然发了疯似的,推开唐祈安奔向外头,毫无目的地四处冲撞,跌倒了,又复而爬起来。

  唐府上下的模样与她昏迷那天毫无偏差,甚至连素日点的烛也依旧盛得刺目。

  她停在大堂之中,望着四周惊惶无言的下人,回身死死抓住了跟在她身后穷追不舍的唐祈安。

  顷刻间,她已是满脸的泪。

  “这便是你说的安葬吗?棺木在哪儿?白绫在哪儿!事到如今,你竟打算将这件事瞒过去吗?”

  唐祈安嘴角紧紧抿着,眼中的泪终究是没有落下。

  柳祈欢身有邪祟,这件事追根究底还是他的错,这三日,他已将柳祈欢送回府去,严令任何人不得将此事透露出去,就连儿子的丧礼,也是悄然为其下了葬,没有向外透露半点风声。

  可是这一切,他又如何对得起白轻茉,又如何开口告之。

  看着毫无还口之力的唐祈安,白轻茉如同一刀劈在身上一般,歪了身子倒在了地上。

  唐祈安也跟着跪下去扶住她,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轻茉……是我对不起你。”

  白轻茉奋力推开他,却依旧被他紧紧锢在了怀中,唐祈安错乱的呼吸打在她的颈间,让她觉得只觉得一切都可笑至极。

  她痛失孩子,昏迷至此,可他的丈夫,本应是她唯一疗痛的伤药,却偏偏是害死她孩子的始作俑者,而事到如今,他只知揽错不说,还一心包庇杀人凶手。

  让她受了十月的罪,她护了十月的孩子,如今躺在冰冷棺木之中与她阴阳相隔,竟连一场像样的丧礼都不配有。

  这究竟,是为什么。

  白轻茉泪眼婆娑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杀了她,为什么你不杀了她!”

  她只觉心神错乱,既挣脱不开唐祈安,她只能用尽力气捶打着他的肩,用最怨毒的语气痛喝道:

  “我恨你,唐祈安……我恨你……”

  我恨你,只短短三个字,却字字锥心。

  唐祈安紧紧拥着白轻茉,听着她无助的哭嚎,感受着她发颤的身子,恨不得与她感同身受,又突然觉得此刻,自己不配与她拥在一起。

  此时此刻,什么安慰的话不过都是假模假样罢了,唐祈安只能与她一同哭,一同泪。

  直到白轻茉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唐祈安才敢扶起她,更深露重,她方才小产,绝不能受凉。

  可他扶起白轻茉时,她却兀地通身一颤,斜了身子倒在了他的怀里。

  她的脸色不知何时已变得同纸一般惨白,就连身子都冷得骇人。

  “轻茉……你怎么了?”

  唐祈安的神色瞬间凝固了,喉咙中发不出半点声音。

  白轻茉目光涣散,可眸中的失望却写得清清楚楚。

  她看着唐祈安,拧着眉痛苦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唐祈安顿时全身发软,强使着力气抱起白轻茉冲回房间,只听得廊间回荡着他撕心裂肺的吼叫:

  “去喊大夫!快去喊大夫啊!”

  白轻茉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好似这具身子已不是她自己的了。虽不住地呕血,她还是有些残存的意识,于是她便将这残识用来使出最后一拳捶在唐祈安的心口,用这残识对着唐祈安道:

  “小葡萄,你负了我。”

  “生生世世,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唐祈安一路将她抱至房间,听着她这几句话,心如刀绞,痛苦不堪。

  大夫急匆匆地赶来,他只能退到一边,看着大夫为白轻茉施针,看着她痛苦的模样,自己却无能为力。

  而床榻上的白轻茉,已痛至骨肉,却还勉力对着唐祈安道:“唐祈安……你爱过我吗……”

  他慌乱无措,痛哭着倒在床榻边,颤声道:“我爱你,我怎么会不爱你!轻茉,你不要离开我,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白轻茉没有任何反应,却一声干笑,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像是嘲讽,又像是心满意足,最后倦得再也支撑不住,深深闭上了双眼。

  唐祈安只觉天崩地裂,他握住大夫的手道:“大夫!你救救她!你救救她!”

  大夫连忙出言安抚道:“唐少爷且放心,少夫人方才小产,如今情绪过于激动,气血逆行方才如此,待老夫施针,定保少夫人平安无尤。”

  唐祈安心想:平安,一定要平安,他还没有好好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她绝对不能死,绝对不可以。

  他绕开大夫,将枕下的平安符取了出来,将这平安符塞到了白轻茉的手心。

  或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恳求,一夜施救,白轻茉总算从垂死的边缘被拉回,唐祈安累得连眼也睁不开了,扛不住席卷而来倦意在她的床边睡去。

  黎明之时,天色还有些幽深,白轻茉却兀地醒了过来。

  她想开口喘气,却感受到了自己满腔的血腥味,她只觉得手中有些什么东西在硌着她,目光移到手心,是一张有些皱的平安符。

  再往左一暼,便看到了床边睡得不像样的唐祈安。

  她想起了她昏迷前最后从唐祈安口中听到的那一番话。

  他说他爱她,他央求自己不要离开他。

  何其情深意切,甚至有一刻她都觉得这是真的,可她再也不会信了。

  或许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夜开始,一切便都是错的。

  什么月驰星沉,不违此誓,不过是南柯梦尽,一场笑谈。

  白轻茉起身,连鞋也未穿,便光着脚向外走去,踏入了漆黑的无尽夜色中。

  一声鸡鸣,将唐祈安从沉眠中唤醒,他下意识去摸,可床上却空空如也。

  床沿,只安安静静地躺着他自己,和一张放在床边泛皱的平安符。

  再见到白轻茉时,她已是潭边的一具尸体。

  唐祈安目光呆滞地望着白轻茉泛青的脸,蹲下身子伸手去抚摸,回应他的是刺骨的僵硬与冰冷。

  一旁下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少爷……我们救少夫人的上来时候,她……她已经没气了……看到她的人说……她好像……好像是自己……自己跳下去的。”

  唐祈安紧闭双眸,用尽了力气,好像要把怀中的人揉碎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以为错可以弥补,以为来日方长,却没有想到她决绝到如此地步,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却依旧义无反顾地投入这深潭之中,将自己溺毙于此。

  对她来说,竟已到了求生不得,但求一死的境地了吗?

  唐祈安再没有任何反应,活像一尊石像,只维持着抱着白轻茉的姿势。

  孙儿不保,爱女丧命,白家的人不时便上了门,然而如今,也只能见到自己的女儿成了一具发臭的尸体,被紧紧拥在唐祈安的怀里。

  他们撕心对着唐家父母哭嚎,涕泪横流,尔后又愤恨地扑向唐祈安,咒骂他道:

  “都是你!要不是你,我女儿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啊!你这个害人精,你……你不得好死你,你把我女儿还给我,你把我女儿还给我!”

  他们用尽力气抢夺着白轻茉的尸首,却不能将她从唐祈安手中拨动分毫。

  一旁突然上前一个小厮,悲声对着唐家父母道:“老爷……夫人,祈欢小姐她……在家中自缢了。”

  白夫人本神情恍惚,听到这个消息便即刻变得扭曲得吓人起来,只听得她道:“死了好!要不是她我的孙子怎么会就这么没了!”紧接着,她抓紧了唐祈安的衣领,歇斯底里道:“你呢!你凭什么活着,你为什么不死!我女儿赔了一生给你,落到如此下场,她待你这样好,你受得起吗!”

  唐祈安突然抬起头,目光呆滞地望着白夫人。

  唐祈安觉得她这一席话说得极对,白轻茉死了,柳祈欢死了,那他自己,这个亲手铸错的人,凭什么还活着。

  他突然笑了,双齿并合,利落地咬下了自己的舌头。

  他手中的力也跟着松了,抱着白轻茉一同倒在了地上

  哭嚎声,狂笑声,在他耳边通通融作一团,渐渐隐去,最后毫不可闻。

  唐祈安望着眼前的一切景象搅成一团黑墨,心里想着这一世他已负了白轻茉,但求有来世,他能好好护住她,不让她受半分伤痛。

  可脑海中,却霎时蹦出白轻茉那决绝的一句:

  生生世世,我都不会原谅你。

  唐祈安抿出一丝苦笑,心想:

  那就遂了你的愿,叫你生生世世,再也遇不到我这样的人。

  眼前的一切兀地飞速流逝,唐祈安只觉意识同搅浑的墨一般昏黑,可在这昏黑中,却突然生出一丝奇异的白光来。

  他低头,这才发现白光生自他的手心,而他的手心,一个锤子般的印记正在熠熠生辉。

  白光突然壮大,将昏黑拨得再无一丝一分,继而,一袭清明白衣翩然而至,他望着眼前出尘仙逸的老者,突然脑中钝痛无比,最后忍不住唤了面前的人一声:

  “师父?”

  这一刻,他将这一切都想了起来,想起了初遇的村落,想起了相识的小镇,想起了他与白轻茉的桩桩件件,想起了他最后被幽宁扔进阵法的那一刻。

  云鹤隐望着唐祈安,笑得同当年一般慈爱。

  “好徒儿,你真是不让为师省心呐。”

  说完,一切溃散成无数碎片,唐祈安想要去抓住他师父,却扑了个空,回过神来,自己已站在地下客栈的地面之上。

  守在阵前的白鬼满目震惊地看着他,缓缓道:“真是没想到,你居然能活着出来。”

  唐祈安怔怔地望着四周,喟叹道:“原来,是一场梦。”

  紧接着,他又深深低下头去,忆起梦中的一切浮光掠影,沉痛道:“幸好,幸好只是一场梦。”

  白鬼听他顾自呢喃,便道:“傻了?”

  唐祈安这才发现他,见他气度不同常人,穿着华贵,便猜到几分道:“你是城主白鬼?”

  “看来没傻,”白鬼冷笑一声,又嘲讽道,“我还以为你会死在梦阵之中,没想到竟是第一个走出来的,真是不能小瞧你。”

  唐祈安仍有不明,“你什么意思?”

  白鬼道:“你还不知道吧,幽宁的招梦术极为诡谲,踏入梦阵之人若是死在梦境之中,那便是真真正正地死了。”

  唐祈安心头一紧。

  在梦中他明明咬舌自尽了,按白鬼说的应该死在梦中才对,怎么?

  难道!

  他望向手心,锤印还闪着微弱的光,他猛地想起梦中的最后一幕便是师父的模样,莫非师父还活着,是他现身救了自己?

  可是当年,唐祈安是亲眼看着师父断了气,将他好好安葬的,又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呢?

  白鬼见唐祈安不说话,不耐烦地打断他的思虑道:“唐祈安,我告诉你,在其他人出来之前,你哪儿都不能去。”

  唐祈安恍然,望向身后的阵法,喝问道:“轻茉是不是也进去了!”

  白鬼冷笑着,神情不可置否。

  若这梦阵当真如此凶险,白轻茉在里面岂非凶多吉少?!

  唐祈安心下一沉,心中暗暗恳求白轻茉千万不能有事,千万平安逃脱这梦阵,他定不再将她推开了。

  这一次,他一定不再负她。

  一阵轰响再度袭来,唐祈安与白鬼不约而同地向梦阵望去,一阵刺目的亮光闪起,尔后又逐渐消弭。

  从阵中走出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来,唐祈安定睛,瞳孔突然猛地睁大。

  叶秋鸢依旧是进阵那副血淋淋的模样,可她走近时,心口处那个触目惊心的血洞也暴露无遗。

  她眼上的布条散落下来,惨白的双瞳溢满了血泪,枯槁如死灰的神情与唐祈安从梦中醒来时一般无二。

  无论唐祈安怎么唤她,她都恍若不闻,如走尸般顾自向前行进着,最后轰然坠地。

  “秋鸢!”

  唐祈安一声惊呼,跑上前扶住了她。

  白鬼蹙着眉,走到他们身边,并指探了探叶秋鸢的颈边鼻下,凝声道:

  “她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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